书城传记画坛大隐李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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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大隐于市精神长存(2)

人性,当是一切艺术追求最本质的核心。天才对于自身幸福的牵挂,往往非常拙劣,不为自身打算的精神是伟大的,反之,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人,是卑微的。叔本华说:“而天才则多半陷于困境,一生潦倒落魄,因为天才常为客观目的而牺牲自身幸福。凡人的渺小,天才的伟大,其分际在此。”所以天才的作品具有永恒的价值,但他们所承认的事情,在后世才能被发现,而平庸的人只是和时代共生和共死。

耄耋之年,李琼久仍勇猛开拓,顽强拼搏,壮心不已。此间他尤喜画牛,并多次在《笨牛图》中题记:“余写笨牛一条,乃我也。”八十年代自号“九躬”,笔者曾讨教其意,他说:“我是向人民九躬大拜,鞠躬尽瘁。”他把自己一生的不幸化作光明、把苦难化作财富,奉献给他永远热爱着的人民。

人间难留是真情。李琼久离世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在他的家乡本土,许多见其人、得其书画,以及那些更多是未见其人、未收藏他书画的父老乡亲,依然深深地怀念着他,津津乐道传颂着他那些动人故事。李琼久将自己的生命建立在坚定的人性之上,闪烁着普世价值光辉。如果没有他身上这种人文关怀,决然不会像天上的星辰那样灿烂。这便是为什么在他去世二十多年后,他的家乡人民依然引以自豪,深切地怀念,传颂这位人民艺术家的原因。

藏舟于壑

生生死死,这是历来一直困扰众生的生命大课题。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圣人参悟出生死乃人生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倡导珍惜生命,求道不止。在海德格尔那里,亡故相当于“向终极的存在”,提出“向死而生”的命题,虽然持积极的人生态度,却显得悲壮了些。“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攸然而往,攸然而来已矣。”到底还是庄子能参得透生死。

李琼久大起大落,一生充满悲剧色彩,面壁寻道,感悟人生,岁月悠悠一路走来。当年少青春,抱着美好的憧憬冲出穷山沟,只身来到牛华镇历练二十年;当马草湾死里脱生,惊魂未定接着断子绝孙,又把他推向生不如死的黑暗中;而后受断粮绝炊之苦,被逼四处逃亡、赶来赶去。在求生不得,藏身无处之际,问道峨眉,饱含深情挥写下《藏舟于壑》山水画,抒发了艺术家在苦难中的挣扎。

峨眉山下沟壑中溪水潺潺,“普贤船”浮动于峨眉河上(龙门洞峨眉河上,有一长35米、宽2米、高2.5米,石如船形,俗称“石船子”)。此景引发了艺术家的千般思绪万般惆怅,念古人先贤何以参得透这“生死”二字。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应该是可靠的了,但也不牢固,可能丢失,唯有“藏天下于天下”才是最牢固最经久的。生与死,苦与乐,这些都是人们无法回避的自然法则,只有忘掉那些因苦乐、生死带来的烦恼纠结,彻底抛弃“成心”,用虚静之心契合万物,哪还有荣辱、贫贱、生死之别呢 一旦明了这些道理,便可包容万物而心境豁达,放任悠然而生、淡然而死。如庄子所言,把金子埋进深山、珠宝沉入深渊,与万物融为一体,不为命苦、命短而悲哀,也不为得荣称贵而逞能,便可乘天地、御六气而游乎四海。

山水画《藏舟于壑》的大境界,是艺术家在峨眉山感悟先贤大智慧,反省人生,思考生死之道,超尘出世,回归自然,与万物融为一体,从而走出苦难,回归本心,追求生命的终极真理。

若说李琼久在《藏舟于壑》中,不是把人放在现存着的关联中,而是持守在心物交融相契那种原初的混沌境域内,那么晚年他在所书唐代诗僧清江诗集联中,却有另一番感怀。

经过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人生,历尽时代沧桑,饱尝人世辛酸,回望坎坷历程,李琼久不禁百感交集。1988年他八十一岁时,在病房中为救命的医院院长马敢明先生即兴挥写下“卷帘花雨滴,扫石竹阴移”一联。

此联集自唐代诗僧清江《长安卧病》一诗:

身世足堪悲,空房卧病时。

卷帘花雨滴,扫石竹阴移。

已完生如梦,堪嗟寿不知。

未能通法性,讵可免支离。

诗人感叹生命的渺小脆弱,如来去匆匆之旅,抒发了一生求道而不可得的遗憾。

庄子云:“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提出“外生死”的生死观。诗人清江把人生看做天地间如阳光掠过的间隙,“扫石”之阴,一瞬即逝。世上万物从无至有,从有到无,无不蓬蓬勃勃而生,萧萧条条而死,面对这永恒变化着的自然法则,只有“安时而顺处”才能悟本得道。庄子没有对人生之苦短的叹息,正是这种“生死同一”,“薪尽而火传”的精神永恒观念,完全了彻底的美的关照。

此时的李琼久年逾八旬,眼疾加重,精力衰竭,心血管病变恶化,几经抢救,几度死里脱生,对死亡日益来临的恐惧也悄然而至。寂寞与孤独中的艺术家书写此联,大有李白“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之惆怅。人生易逝,感慨万千,虽无“痛饮三百杯”之悲壮,倒有“天生我材必有用” 而生不逢时之放怀,仰天直言“总有一天,我的画要为我说话”之豪情。艺术家追求永恒,向死而生,悲而不伤,愁而能壮。在这种达观中完成了一种永恒的存在,这不仅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计较、愁烦、纠结,同时也超越了生死。

大隐于市

“自古圣贤皆寂寞”,因为天才原本就是极少数,必然一生始终与孤独、寂寞为伴。纵情高歌的李太白,在寂寞中成就了千古“诗仙”的美名;在风雨飘摇的流放孤独苦旅中成就了一代文坛巨子的苏子瞻。与贫困苦难相伴一生的李琼久在艺术上大器晚成,独得辉煌。垂暮之年,依然过着贫病交加,居无定所的生活。虽已半盲,疾病缠身,还怀揣“翻天覆地大干一场”的雄心,顽强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天才虽然可以无拘无束地倾注于写作之际,也可享有无上乐趣,但他们的一生并不幸福,不,应该说是坎坷落魄。”(《叔本华文集》)回顾李琼久的前世今生,这种“坎坷落魄”一直延续至今。

君不见,昔日被人们冠以“国宝”、“活文物”的一代天才艺术家李琼久,历尽辛风苦雨,饱尝人世冷暖炎凉,死后仍然无法摆脱孤独寂寥,凄凉地被遗弃在荒山中一抔小土堆下。他似乎与我们这个世界从未发生过什么关系。终被隐没于历史红尘之中,在中国近代画史上消失得无踪无影。难怪一代名流何海霞先生愤然疾呼:“美术界对李琼久是不公平的。早就该宣传他了,他是你们四川人的骄傲,要是他住在北京就不一样了。”时代为何导演出这样的历史悲剧 如果将我们的讨论继续追问下去,便可作出以下详解。

其一,时代错位。天才的创造能力或理解能力为常人所不及,也不是常人能直接理解和认识的,只有等到他们的后代子孙才能发现。正如一位叫威兰的外国人说的那样:“平常人对于最高的道德,毫无所觉,而只赞美那些平庸、低级的东西!”总之,世间充满了平凡、庸俗。天才的思考和作用大都与时代相矛盾,甚至与时代相抗争,曲高和寡,为世之不容,所以时代常常与天才失之交臂。

其二,伯乐不常有。平常人感兴趣的,都是那些平庸、低级的东西,他们看不见最高的道德和真正的艺术。又因天才站得太高,离人们太远,一般人看不到,也触摸不到,只有识别英才的慧眼,才能看到平常人看不到,一般人发现不了的。歌德在其《教训书简》中说:“模仿是人的天性,虽然人们不承认自己的模仿。世界很难得到识英才的慧眼,够资格评价英才的也不多。”这便是我们常说的: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在的道理。李琼久生前,身不逢时,死后默默无闻,只有寄希望于来者。

其三,天才的宿命。古代隐士避世归隐,是在有条件入世而选择的主动逃离。孔子曰:“明其道,不计其功,正其义,不谋其利。”李琼久以仁存心,以德存心,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与民由之,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追求自由,担当患难,无私奉献,逃遁出世,取另类积极人生姿态。这种高风亮节的崇高人生取向,成就了他一世的艺术辉煌,同时也注定了被隐没的宿命。

其四,时代的悲哀。智慧所用之处,只有在一定的自然场合,天才只有在被理解的客观环境中,才有可能被接纳。他们追求绝对自由,在无拘无束地倾注全力创造之际,可以尽享无上乐趣。然而,因他们的作品已超越世俗,投向遥远的未来,不容易为时代所理解,不能获得世俗的奖赏,这便是时代的悲哀。

当下是一个充满各种诱惑的浮燥时代,芸芸众生皆神驰于名利之端,心鹜于得失之极,道德、崇高被踩在脚下。艺术已成为谋求钱财的美丽幌子,真诚蒙羞,良知被吞噬,真理、天才必湮没在这场名利争夺厮杀的滚滚红尘中。如此,一个天才被抛弃,被埋没,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道隐没,斯人已去。

一个声音依然在寂寥的时空中回荡:“我的画总有一天会为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