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满怀希望的李琼久带着过门不久的第二任妻子胡咏娴搬迁到乐山,购得房舍一间,果园一块。为了融入当地,还在闹市区开了一家墨缘裱画店,以画会友,广交贤达。靠他的豪爽、豁达和才华,很快吸引来城内一批同行画友,融入了乐山文化圈。
时值乐山师范学校图画老师董健(山东人,国立艺专毕业)辞职返乡,便推荐李琼久前往任教。于是,李琼久关闭了刚开张不久的裱画店,到乐山师范学校当了一名教书先生。至此,李琼久结束了前半生的漂泊生活。他卖掉江边房舍,移居城内,在铜河碥附近租了一间小屋,白天教学,夜晚作画,日子倒还过得安逸舒适。
对于一个平庸的艺术家而言,这种安逸舒适的命运安排当然自在潇洒,然而一个瞩望着崇高目标,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就必“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若不下地狱,艺术怎么上天堂 天才必遭受磨难、常受压迫,颠沛流离,贫寒饥苦才能完成事业,光耀史册。李琼久毕竟要成为一代天才,也就必须经受严峻考验,上帝终于赐予李琼久一份特殊的礼物,将他放进炼狱,最终打造成一代杰出的艺术家。
马草湾惊魂
1951年夏天,坐落在乐山城南、北斗山丛林中的师范学校校园内书声朗朗,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几幢西式洋楼中时而传出悦耳的钢琴声和学生的歌唱。
光线明亮的图画教室里,李琼久正在给学生上课。这时,一位老师推开门匆匆走到李琼久面前,对他耳语了几句。听罢,李琼久对学生说: “同学们,学校领导有急事要我去一下,你们就自己画,有问题等我回来再说。”临走时,他还向班长叮咛了几句,然后直奔校长办公室。
推开办公室的门,只见校长神色凝重,正襟危坐,旁边,站着几个佩戴了“农会”红袖标、背着三八大盖的汉子。目睹此情此景,一种不祥的预兆从李琼久脑中一闪而过。定了定神,便问:“校长,你找我吗 ”校长回答:“这是你们老家来的几位农会同志,要你回去,把你们老家的一些事情说清楚。你现在就不要上课了,马上跟他们走一趟。”短短几句话,让李琼久惊出一身冷汗,从头凉到脚。不准与家人道别,也不准携带洗漱用品和衣物,就被这几个农民匆匆带走了,昔日的教书先生,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李琼久被押解着走到街上时,不少群众驻足围观,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谁曾想到,一个本分的教书先生,一位清高的艺术家,眨眼之间,竟然变成了阶下囚……
回家的路并不陌生,但这次被荷枪实弹者押解的囚徒之旅,蓦然间让他想到被歹人陷害的林冲和武松,兴许前面就是他常画的野猪林,或是飞云浦。林教头危难中有鲁智深拔刀相助,武都头在飞云浦遭暗算凭盖世武功脱险。而今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听天由命,想到此不禁陡生悲凉。
一路上他搜肠刮肚地回忆,这辈子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平日很少回家,也很少与家乡人打交道,更没有做过欺压良善与人争斗结怨之事,何罪之有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这世道容不得一介文弱之躯,硬要取我性命,又何必留恋这污浊之地呢。为了捍卫文化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他挺了挺腰板,微微抬起了高昂的头颅。然而这时头上火辣辣的太阳如针似箭,异常眩目,一个踉跄他险些晕倒在地,执枪的农民扶了他一把,才没跌倒。此时李琼久却浑然不知,家中妻儿的境况比他更为糟糕。
原来几天前,李琼久前妻刘氏被批判斗争,由于难以忍受无尽的折磨,她选择了自尽。儿子李同舟,也因刑讯逼供而惨死。据八十三岁的李宴如先生(乐山市委退休干部)回忆说:“李琼久家与我家邻近,在对门小山坡上。这乡里过去共分九个保,我们那里是九保七甲,方圆五六公里。土改时,唯一划了地主的,就是李琼久一家。我比李琼久小几岁,土改时参加了‘工作队’,不在本地。据我所知,他家土地有八九十石租谷(近百亩)。我懂事起,并没有见过李琼久的父母,只知道他家中由刘氏(李琼久前妻)管理家产。李琼久很少回家……由于当地是山丘,无河沟,十年九旱,加上不少是瘠田,收成很低,所以并不富裕。我常见刘氏赶场时,腿上捆着麻布裹脚,身上穿补丁衣服,平时种点蔬菜、养鸡、养蚕贴补家用。李琼久多次劝她搬到城里去,她总是舍不得家中这份田产,不愿离开。父亲告诉我,李琼久与刘氏是包办婚姻,感情并不怎么好,结婚不到两年李琼久就出去了,很少回来。李琼久有一个儿子叫李同舟,我见过,身材高大,穿一身长衫。当时约二十岁,人老实,与碧山农村美丽姑娘王兰英结婚后生一子,名叫李四生。李同舟大约有一半时间随父在外上学,因恋母常回家关照。土改时,母子二人在过激的斗争中,不知是被打死,还是自杀……在斗刘氏时,农会说她家藏有金银财宝(据我所知并没有),因当地只有他一家地主,而且又是第一批土改,斗得比较‘左’,将这一小地主斗得过火了。”
李琼久家的邻居,91岁的老农李仁和回忆道:“李同舟解放前在家务农,也和村里人一同到山沟去淘金,这就是人家说他藏有金银财宝的原因。据我所知,哪里藏有什么金子哟……”
此时在回家路上的李琼久,虽已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但令他难以割舍的,依然是为之倾注了半生心血的艺术事业。仰望苍天暗暗祈祷,李琼久求生的欲望空前强烈。
回到家乡后的李琼久,命运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面对书生气十足的教书先生,农民气势汹汹的态度,突然间有了微妙的变化,一没批斗、二没动粗,只是逼他承认地主剥削有罪,并向他索赔剥削农民的血汗钱。无奈之下李琼久只好顺着“革命道理”,说了些“进步话”,并表示倾家荡产也要满足农民要求,实在不够就在每月工资中扣除。农民见他认罪认赔,态度 倒还老实,便使他免受皮肉之苦。闯过了这道关,李琼久也就有惊无险地捡回老命一条。
为什么气势汹汹的农民没有对他动粗,还网开一面,放了他一马 其中究竟有何玄机呢 据李仁和老人回忆说:当佩戴农会红袖标、肩挎长枪的农民闯进乐山师范学校时,学校领导见他们杀气腾腾的架式,就知道来者不善。当提出要把李琼久押解回老家清算时,便知凶多吉少,事态严重。校方本来已审查过李琼久的历史档案,虽然历史复杂点,但没什么重大问题。一个文弱教师交到农会手中,出了人命,校方也难辞其咎。经慎重考虑,与农民兄弟达成协议:“人可以交给你们带回去,但不能伤人,交给你们的是好人,还回来也要是好人。”只此一句话,才使李琼久迈过了这道关口。
事过很久,马草湾惊心动魄的一幕,依然时时浮现在李琼久脑海中,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情倾讲台
一瞬间失去妻儿,家破人亡。虎口余生的李琼久遭遇了有生以来最残忍、最严酷的打击。这种打击,足以摧毁一个弱者,但不可以征服一个心灵强大的艺术家。因为他思想丰富,生命充实而有意义,一旦得以自主,便立即献身于他所从事的,有价值、有意义的追求中。随即,他坦然选择了重返讲台。
李琼久十分看重美术教育这一神圣的职业。他精心备课,在教学过程中耐心指导学生,传授技法,启发他们对美的感受和创作的兴趣。为实现教学目标,他煞费苦心四处寻找资料,自己动手编写教材,在蜡纸上刻印讲义(笔者就收藏过一册他亲笔刻印、有数万字的《马克西莫油画教学大纲》)。由于教学参考资料的匮乏,他用了两年时间,广泛收集各种画册资料中的鸟禽(包括他自己创作的)数百种,自己动手,精细地描在药纸上,石印数百册,既满足了教学急用,也便于乐山地区广大业余美术爱好者收藏临习。
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课堂教学与课外写生相结合,这是李琼久艺术教育严格遵循的原则。他不顾身体衰弱,常常顶着烈日,冒着雨雪,翻山越岭,带着学生徒步深入到大渡河、凉山、峨边等偏远山区写生体验,感悟大自然,激发学生的创作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