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五台山。他们乘火车到达太原,在那里住下来观光。这座古城是太破败了,肮脏的街道,到处都是乞讨的人们,纯真宫的吕祖殿虽然还可算得上壮观,但传说里“嚣尘不到处,碧洞可栖霞,白鹤时临水,青猿独卧沙”的秀美景色,是再也看不见了。清真古寺也使他失望,只有木壁上刻的《可兰经》、左右碑亨内碑刻的黄庭坚和赵子昂的书法,还少许引起曹禺的兴趣。这些古迹的破旧,增添了他的凄凉之感。太原给曹禺留下的最深印象是那些站在门口招揽嫖客的妓女,一个个都是蜡黄、惨白的脸色,瘦削的身躯,老鸨就躲在她们后面监视着,她们拼命在那里拉客,那卖身的价钱是很低廉的。也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生惨象,心里难过极了。对于他这个书生来说,亲眼看到这种悲惨的人生社会相,他心里如同刀割一样。他看她们有的被关在笼子里,就好像牲畜一样,嫖客看中哪个,老鸨就把她从笼里拉出来,逼着她去接客。此时此刻,他真是义愤填膺,难以忍受。他说:我在太原看到的妓院,那些妓女是被圈起来的,她们的脸从洞口露出,招徕嫖客。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副惨象。在北京西直门一带,天津三不管、南市都有这样的妓院。像太原的这种妓院是最低级的,整天接客。那样,不到几个月就会死的。这是我最早见到的妓院惨状,那种惨象真是叫人难过极了。我后来写《日出》中的第三幕,那不是最低级的。后来,我到了四川,最惨的是重庆的花街,十字的街道,每个街口都有流氓把守着,每个街口进去都是卖淫的地方。十字街里有许多水坑,妓女得了花柳病,快死的时候,喝着水坑的水死去,实在是叫人目不忍睹。就是这次太原之行,看到妓女的惨状,才激我去写《日出》,是情感上逼得你不得不写。
从五台县去五台山只有步行了。夏天的五台山凉爽宜人,尽管已累得疲惫不堪,但一路上清流潺潺,满眼里都是绿水青山。加之寺庙林立,风景秀丽,早使他们目不暇接,忘却了疲劳。五台山是我国著名的四大佛山之一,曹禺早就听说过关于它的种种传闻,甚至心中还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如今来到这里,果然名不虚传,亲眼看到这么多寺庙依然香火不断,可以想见历史上佛事兴盛的年代,又该是怎样一个香火缭绕、钟声不绝的兴旺景象。这里的寺庙建筑,自东汉以来,经魏、齐、隋、唐直到清末,不断地修建,听说有将近50座。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各式各样的佛的塑像,真让人眼花缭乱了。两名外国教师不住地赞叹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
从五台山回到北平,稍事休整又开始了内蒙之行。先去张家口。
火车在山岭中蜿蜒行进,几乎没有可供欣赏的风光。爬山穿洞,穿洞爬山。只有詹天佑所设计修筑的这条铁路,使曹禺感到骄傲,成为他同外国教师谈话的主题。到了张家口,已是一派塞外的风光了。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山,大街上的行人和骆驼,以及饭铺飘出的牛羊肉的膻味,的确是同内地不同了。他们旅行的目标是百灵庙,搭乘货车去的。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要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百灵庙因当地盛产百灵鸟而得名。康熙年间,赐名广福寺。这儿穷得很,既看不到漂亮的蒙古包,更看不见成群的牛羊。物价昂贵,三个鸡蛋就得花一块钱。他们住在蒙族人家里。广福寺重修过了,但比起五台山上的庙宇,显得寒酸多了。在这次旅行中,他们险些被洪水吞去生命。
有一次,他们涉过一条小溪,回来时山洪暴发,小溪变成卷着狂涛的巨流,汇成一条大河。不过去,没有可住宿的地方,而且山上野兽很多,那是相当危险的。过河吧,齐腰深的水,水流很急。两位外国老师都很胖,行动不利落,让她们淌水过河,那是十分困难的。那位男同学看到这种情况未免有些胆怯。不知曹禺哪来的胆量,也许觉得在外国人面前不能表现懦弱吧。他虽然也学过游泳,并不熟练,但他果断地担起向导的任务,带着她们渡河。水越来越大,忽然,他一脚踏到深处,大水几乎淹没了他,险些被水冲走,真是好险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股水流又把他涌上来,脚才踩到实处。就这样,他在前面探路,渡过河来。在那两位外国老师心目中,此刻曹禺已是一位英雄人物了。曹禺曾这样回忆说:“为什么我能写《原野》、《王昭君》,同这次百灵庙之行有些关系。虽然说有点风险,但内蒙的草原,那时就把我迷住了,真是‘天苍苍,野茫茫’!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景却没有看到过。夏天,平原上的云彩真是好看极了,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飘过,时如朵朵雪莲,时如座座雪山,时如海浪激起千堆雪;而傍晚的云彩更是变幻无穷,其色彩之艳,转换之快,真是诡谲神奇,美得不得了。草原上的气候,一日之间变化很大,中午还要脱光上身,晚间就得睡进皮口袋里。百灵庙之行是很辛苦的,有时住到骡马店里,有时就睡到老百姓的土炕上,有时日行百里,各种滋味都体验了一番。这对我后来写《原野》、《王昭君》是有启示的。”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经历是太重要了。他总是把那些不可磨灭的生活印象和感受加以生发想象,最后编织出他的艺术花朵来。
曹禺在清华的生活交织着宁静和不宁静,在宁静时,也有着起伏的思想探索,常常掀起情感的波涛;不宁静时,就更是思绪万千了。
他那浪漫的憧憬,总是为激荡的现实所冲击,民族的灾难打破了他的迷梦,使他变得躁动不安。即将毕业的1933年上半年,不断传来令人焦虑的消息:1月,日本侵略军占领山海关;2月,占领朝阳,大举进攻热河;3月,热河省主席汤玉麟弃城南逃,日寇不战而轻取承德。紧接着便进占古北口等地,战火已烧到北平的大门口了。此刻传来二十九路军在喜峰口还击进犯的日本侵略军的消息。这胜利的消息,使得清华园又沸腾起来,同学们组织慰问团前往古北口慰问抗敌将士,曹禺也参加到慰问团中去。在古北口,他亲眼看到士兵们同仇敌忾、英勇抗敌的高昂士气。有一天,他在道旁看到迎面抬来的一个年轻的伤兵,胸前满是黑红色的血迹。伤兵的牙紧咬着,紧皱着眉头,看上去十分痛苦。他忍耐着,不敢喘气,因为偶尔深深喘一口气,便压出更多的血从衣服上渗出来。他的脸几乎为泥沙涂满,看不清他的脸色,他只望着学生,不哼一声。曹禺回忆说:“我们扶他起来,为他裹好伤口,倒水给他喝。虽然我们都没有学过看护,但同学们的殷勤和诚恳感动了他,他的眼里逐渐露出和善的光彩,但是他没有说话。这时,有一个医官过来了,我们请他给伤兵诊视,他诊视过后,低低告诉我们说:‘流血过多,恐怕没有希望了!’伤兵紧握着拳头,已经感觉到生命就要离开他了,手在空中摇摆着,忽然挣出几句最亲切的山东话:‘洋学生,我不成了……你们待我太……太好了,我……’这时他手摸着腰,困难地从破口袋里掏出一张破烂的票子,带着惭愧的神色,仿佛觉得拿不出的样子,说:‘我这里就……就剩下两角钱了,洋学生你们拿去洗个澡吧!’说完,就死了。”那沾满胸前的血迹,那在空中摇着的手,那颗善良的心,使他一时沉浸在一个永恒的悲恸之中。这个伤兵的形象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中。他把这些难以磨灭的印象和感受都融入他后来写的《蜕变》之中。
最后一个春假来了。那时,清华毕业班的同学可享受公费资助去国外旅行。学校安排本届毕业同学去日本旅行,由钱稻孙先生带队。
钱稻孙先生曾经在日本住过,显然他是熟悉日本的。他的意大利文更好,译过但丁的《神曲》,那是用文言文翻译的。曹禺在《东方杂志》上读过,颇有屈原《离骚》的味道。由钱先生带着,大家都感到放心,因为谁也不懂日文,由钱先生带领,自然一切都会安排得很好。
他们乘坐的是日本的一艘千吨小轮船,由天津出发。一出大沽口,眼前便是波涛汹涌的海洋了。此刻,曹禺的内心交织着复杂的矛盾:一面是日本侵略军的铁蹄正在践踏着祖国大地,一面又去这侵略者的国家游览,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出于到异域求知的诱惑,也曾梦想过海天白帆的情景,这样的机会就不忍割舍。第一次在大海上航行,心情是不平静的,即将到达的日本又是怎样一幅情景呢?其实,在船上就开始领略着日本的风情了。船上的酱汤、黄萝卜、白米饭、海带和一点点鱼,完全是日本的风味,曹禺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异国的新鲜感。
钱稻孙不愧是个日本通,他父亲曾做过驻日大使,一切都由他联络,到了日本住宿交通都不用同学们操心。原来想语言不通,困难不少,但像他们一样的日本大学生都懂得汉语,可以用笔来交谈,这样,就方便了许多。
在日本参观游览,虽然分明感到是异国的情调,但却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曾见过,而一切又未曾见过似的,譬如日本的建筑、日本人的衣着、日本人的风俗。对曹禺来说,最能引起这种似曾相识感觉的,就是日本的歌舞伎了。他第一次观赏到菊五郎演出,他扮着一个怀春的少年,在春雨如丝的日子里,在樱花树下,遇到一位长得非常美的少女,一见钟情,思恋不已。他是这样的神往,未免惘然若有所失,那抒情的味道浓郁极了。菊五郎从花道上撑着雨伞,低回婉转地舞着走过来,那舒缓的舞姿令人陶醉。那种凝炼的美、传神的态,使曹禺顿时联想起《诗经》中的诗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正是在这演出中,他看到日本的歌舞伎和中国艺术的相通之处。其实,歌舞伎就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后来他才知道,他在日本看到的歌舞伎,正是在中国失传了的东西。
曹禺回忆当时的印象说:“但是,它的舞台和中国不一样,有一条花道通向舞台,演员从观众中间通过花道走上舞台,主角是这样上场的。菊五郎演的是一出戏的片断,当时我似乎觉得是在看杨小楼的戏,演得准确,有很强的分寸感。看歌舞伎中间还吃一顿饭,吃完了饭再看。我当时被它迷住了,是这样好的艺术。”在观剧中,他一时间忘却了中日语言的隔阂,也似乎忘却了战争的仇恨,融入中日民族艺术的神似的梦幻之中。
他早就知道日本新剧的发达了,也曾看到日本小剧场运动兴起的消息。到东京第三天,天正下着雨,他和孙浩然便跑到筑地小剧场去看演出。不顾细雨霏霏,两个人边打听路,边摸着去了,自然,在暗夜中看不清剧场的造型。舞台和一个大讲台一样,简朴极了,远不如瑞廷礼堂。剧场里只有五六十个观众,正演出一出北欧的戏,可能叫《好望号》,是讲航海的戏。曹禺说:
我们听不懂日语,却被演员们真实、诚挚、干净的表演紧紧抓住。戏演完后,我们和日本观众一起为他们鼓掌。当时我似乎有一个印象,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要多;这是一场多么庄严动人的演出。回旅馆的路上,我和孙浩然十分兴奋,春寒阵阵袭来,我们却一点也不觉得。日本话剧的深刻的现实主义传统,从那时起一直使我萦怀不止。
京都一行,更留下美好印象的是阳光明媚、满眼盛开的樱花,每株樱花树下都有正在团聚的人们的野宴,席地而坐,弹着琴,唱着歌,好像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似的:“茂林修竹,群贤毕至。”樱花犹如桃色的云,一堆一堆的,一丛一丛的,开得绚烂;年轻人在那里唱啊,唱啊!举起杯来,喝啊!喝啊!清华同学们不会唱也跟着唱起来,整个世界都好像沉醉在梦一样的春光里。
曹禺恍惚觉得又回到历史的情景之中去,好像生活在唐代的古风里。
奈良也给他以很深的记忆。也正是春雨丝丝,两层的楼,古朴的风俗,扩音器里播着日本的歌曲,是一种悲凉凄怆的调子,缠绵绵的。
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跑了7个城市,东京的繁华,横滨的喧嚣,神户的港湾,大阪的工厂,固然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更难忘怀的是京都和奈良:京都的庙宇,奈良的山水,古朴的遗风,秀丽的风景。一衣带水,中日两国的文化有那么深的联系,日本的人民是那样善良纯朴。特别是,他同日本青年用笔交谈的情景,是亲切的会面,是友谊的温暖。但是,为什么在中国的大地上又在进行着生和死、火和血的搏斗呢?
一回到祖国,那令人心碎的消息又灌入耳中。日军已进到通县北运河边上,国民党政府和冈村宁次签定了出卖华北的塘沽停战协议。
不久,日寇又侵入察哈尔省。这不禁又使曹禺陷入冥眩不安的困惑之中。他的愤懑积郁得更深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