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骅听到这里,不由一惊,立即想到刚才在外面邢朝兴问的问题。心想,难怪他会提这样的难题呢?这会儿,他对于邢仁甫提出的这个问题更是大为惊讶。作为一名担负着边区这样重要职务的指挥员,竟然会有这样的认识!他还怎么能领导抗战?不由说道:“邢司令,你怎么这么认识问题?你竟然会有这样的认识!我真没想到,这太危险了!”
“危险?难道这不是事实吗?这些事下面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吗?”邢仁甫此时异常兴奋,他振振有词,说着一仰脖又是一杯。
“邢司令,我以为,你看问题太表面化了。你刚才说的许多事情可能都是存在的,有的我知道,有的我还不清楚,但是那不是本质。我们观察事物应该看到本质,应该看到法西斯本质的反动性和脆弱性,应该看到历史发展的本质趋势。”
“你在党校怎么学习的我不清楚,但是你应该学过毛主席的《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论持久战》和其他许多着作,还有中央的许多其他文件。那些文章和文件都论述的很清楚,我们不应该为一时的、暂时的、表面的现象所迷惑。抗战是持久战,是全民的战争。如果我们把全体人民都发动起来,下定不到最后胜利决不罢休的决心,都同法西斯进行坚决的持久不懈的斗争,我就不相信咱们不能取得胜利!邢仁甫同志,你有这个想法太令人遗憾了,说老实话,也令我惊讶!”
“哼哼哼,”邢仁甫听了黄骅的话冷笑起来,他笑黄骅没见识,鼠目寸光,只说了句:“你呀……”
“邢仁甫同志,邢司令,你这些认识是很错误的,你要加强学习才对。”黄骅站了起来,他认为邢仁甫只是学习不够,虽然吃重了些仍然在劝导他。
“好好好,话说回来,不要说日本难得打赢,就是像你说的,最后中国打赢了,咱们中国打赢了把日本人打回老家了。打赢了又怎么着?打赢了不还是人家国民党的天下?有咱们的嘛?人家国民党背后有英美,咱们背后有个苏联,还靠不住!咱能跟人家国民党打吗?”邢仁甫此时非要把黄骅驳倒不可,他大声说道。
“你……”黄骅听了简直如闻霹雳,一下子又坐了下来,沙发的弹簧“腾”地响了一声:“他,邢仁甫,作为一名威震一方的八路军军区司令,一个旅长,竟然是一个失败主义者,抗战的悲观主义者!不仅如此,还是一个阶级失败主义者!难怪他自回来就这么消极工作,毫无作为,躲到这个小岛子上吃喝玩乐!这哪里还像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就连一个一般共产党员也不如!”黄骅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冷战,有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嘟念着说道:“邢司令,你太令我失望了。”
“失望?哈哈哈……”邢仁甫此时无所顾忌,大声笑了起来。他又斟了酒,一杯下肚了。
这时,屋门突然一开,邢朝兴和宋英茹进来了。“仁甫……”“大叔……”宋英茹和邢朝兴同时喊道。在外屋喝酒的几个人早就喝多了,只有邢朝兴还有些节制。别人都走了,邢朝兴不放心没走。他早就听着里屋谈得激烈,就不时地到门口听听。他听得邢仁甫此时说话已经有些走板儿,想进去制止又怕挨邢仁甫训斥,就立马去把刚才走的宋英茹叫了回来。两人在门口又听了一阵,一听到邢仁甫竟然如此口无遮拦了,都忙进来阻止他们再说。
“黄副司令,你怎么把我们家老邢灌成这个样?”宋英茹上去扶住邢仁甫,不无埋怨地对黄骅说。邢朝兴也朝黄骅不满地看了一眼。
“哦,是大嫂啊?邢司令喝的可能有些多了,你扶他去休息吧。”黄骅起身回答说。
“我没醉,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来,你一杯我两杯,来,喝喝看看!”邢仁甫似乎确有些酒意了,但此时他心中也有些明白,自己今天说话似乎多了些。见有人来扶他,便又借机多说了几句。宋英茹和邢朝兴把邢仁甫扶回家去,这里只剩下了黄骅一个人。
黄骅站在那里,望着里外这一片杯盘狼藉,用手拍了一下脑门: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他突然又想到方才警卫员小李跟他说的话,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怅然失落又有些恐惧的感觉。
虽说天还热,但是晚上的海风吹来却很凉快。海风中有一股滑润的感觉,使人感到舒适。然而,黄骅一夜也没有睡好,躺在炕上有关邢仁甫的往事就涌上了心头。在鲁西时就听杨勇说过,他有严重的怯敌思想,在敌人的“扫荡”面前不是坚持斗争而是采取逃跑主义。“逃跑主义”在军人中间是很受鄙视的,那时就有很多人为此瞧不起他。
同志有缺点应该帮助,而且听说后来他在党校学习期间对此是有认识的,表现也不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缺点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可是,从今天暴露的思想来看,他旧态复萌,依然故我。在这种怯敌思想指导下还怎么开展对敌斗争?他对抗战的前途失去信心,还怎么能领导抗战?
这次来岛上,黄骅想就邢仁甫这一段时间以来,独断专行的工作作风、拉帮结派的组织原则以及生活特殊化甚至奢侈的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同他交换意见,然而,这些问题比之他现在暴露出来的问题来说,不值一提了。
他的党龄仅比自己晚一年,革命初期也是一个热血激荡的青年,并且为革命做过不少事。又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学习,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身负如此重担,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呢?真不明白!
窗外的海潮声阵阵传来,声音竟是那么大。白天没有注意,晚上听来就如同千军万马一样;如同在江西反“围剿”时,战场上震天价呼喊着“活捉张辉瓒”一样,如同在山西时,夜里激战午城、部队冲上去和日寇短兵相接一样。黄骅翻来覆去,叹了一口气,思绪不断:“问题严重的是,这位司令的革命信仰全失,对于他应该忠于的政党、他应该献身的阶级,全然失去了信心。一个共产党员丧失了自己的信念,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黄骅想到这里,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怎么办?应该给组织汇报吗?应该,应该让组织及时了解这个情况。但是,这是同志之间私下谈心说的话,就这样讲了会不会产生不良效果?不,不应该这样草率,这不是对同志、也不是对组织负责的态度。黄骅想到这里突然坐了起来,披上衣服。他想,我应该帮助他,使他改变这种状况。认识是可以改变的,应该相信他能够改变过来。想到这里,他穿上衣服下炕来点上了油灯。
警卫员李天佑听见动静,赶紧坐起来并马上摸枪。见黄骅起来便问道:“有事吗?首长。”黄骅将炕桌放在炕上又端来油灯,对他说:“没有事,你睡吧。我想写封信。你好好睡,咱们明天一早就回去。”“那,首长你……”“睡吧,不用管我。”
黄骅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纸和钢笔,在灯下铺好,写起信来。
邢仁甫同志:
难得咱们在一起谈得这么深入,同志之间这么敞开胸扉谈心是非常好的,可以沟通思想,交流心得。今天我本来是汇报工作并想就一些问题与你交流一下看法,以期改进我们的工作,没想到却听你谈了许多,应该说受益匪浅;但是,你的许多看法我却不能苟同。当时我已经就某些问题表示了自己的意见。这里我想以书信方式再说一说,可能更能引起你的重视。
首先,你我都是党教育、培养多年的干部,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们都应以党的利益为重,以阶级的利益为重,以民族和人民的利益为重。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有什么私心杂念不能放弃呢?如果个人有什么缺点和错误,也都是可以捐弃、改正的,同时,如果发现自己的同志有什么不妥当地方,也应该直言不讳地指出来以期改正,这不是很好的吗?
昨天,在你的谈话中我觉得有这么几点不妥当,应该引起注意:
一、对国际形势的看法。在国际范围内,存在着法西斯和反法西斯两大阵营。自法西斯力量开始破坏和平,进行侵略战争以来,世界各国人民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反抗,包括侵略国本国的人民。法西斯势力可能嚣张一时,但是他们是绝不会得逞的。对此毛泽东同志在他的许多着作中都有论述。我觉得你学习还是很不够的,希望你再深入地学习。我学习也很不够,但是我明白了,看事物要看内在实质,不能只看表面。现在法西斯力量似乎很大,但其貌似强大的虚假外表掩饰不住它脆弱的、必将走向失败的本质。因为人民代表着历史的方向。人民永远站在正义一方,正义不可战胜。
二、对国内形势的看法。当前日本帝国主义的强大攻势,已经受到全国抗战军民的有效遏制。敌人初期那种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表象已经被打破。刚开始,他们不是叫嚣几个月就解决问题吗?怎么样了?至今已经好几年了,日寇的进攻不是还徘徊在中线吗?由于国内国共两党抗日统一战线的建立,各种抗战力量的积聚,这种反抗将与日俱增。现在应该说处于相持阶段,只要我们坚持再坚持,度过这个极端艰难的阶段,胜利很快就会到来。我坚信,希望你也坚信。
人民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需要我们去挖掘、去开发。我们需要经过艰苦的努力,去发动广大民众。只要他们都行动起来,抗战一定能取得胜利!千百万民众都发动起来之时,就是抗战胜利之日!我们党早就讲过,我们的抗战期望有外力支援,但是我们从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努力,而且,我们的胜利自始至终都是放在自己斗争的基础上。我们党不是自抗战以来就强调“独立自主”和发动民众吗?苏联支持国民党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我却相信,全世界反法西斯的力量是会拧成一股劲的。请你坚定地相信这一点。
三、对我们党和党领导的抗日力量的看法。你以为即使抗战胜利了,无产阶级和广大工农大众仍会继续处在弱小的、被奴役的位置,仍然是被压迫者,仍然没有希望,党和它的队伍最后仍会被统治阶级消灭。邢仁甫同志,你太悲观了。抗战前,从大革命开始我们党和它领导的队伍经过失败再失败,被消灭了吗?经过长征那九死一生的历程,被消灭了吗?如今我们党更成熟了,在指导中国革命的征途中成长得更为坚强和强大,也更为英明。她所制定的一系列方针和政策更加符合中国革命的实际,从而一步一步更接近胜利。如果我们还看不清前途,难道不能比较和对照她的现在和过去吗?我们没有理由对我们的党失去信心。我们党领导的事业必定能取得最后胜利!我坚信,也希望你能够坚信。
邢仁甫同志,我们是朝夕相处的同志和战友,我希望我们能在共同的事业中团结一致、共度难关。你很坦率地谈了你的思想,很感谢你的信任,但是,其中关乎到许多重要原则问题,我不能不指出来以期引起你的注意。对于原则问题我们必须要弄清是非。如果对此没有认识并加以改正的话,那是很危险的。轻则贻误自己的前途,重则葬送我们的阶级,我们的党,我们的革命,我们的事业!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邢司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以为,我们作为同志,应该这样。
还有些问题也需要交换意见,以后寻机会再谈。
我来时,卓如与贯五两同志要我代他们向你问好,并希望你就反“扫荡”工作同他们一起进一步研究,拿出具体意见以便打破敌人的进攻。我希望你早日下岛同他们见面,并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同他们沟通,也好取得他们的帮助,端正思想,轻装上阵,更有力地打击敌人。
这两天,我还准备去二分区看看他们的情形。那里离敌人较近,处在对敌斗争前沿,总不放心他们,可能是自己在相信群众方面还欠缺吧。总之,也希望你能给我批评,好有进步。
握手;
你的同志黄骅;
即日;
黄骅写完信以后,天已经大亮。警卫员小李早已起来作好了出发的准备。黄骅将信折叠成一个福字节装在口袋里,擦了一把脸便走出了门。
此时,海上红日正待升起,霞云染红了天际,海波粼粼,如同千万片镀金的鳞片,跳跃着,闪耀着,刺眼炫目。远处几个站岗的哨兵在霞光中幻成剪影。黄骅正要去海边走走,就听有人呼他,一回头见是邢朝兴,寒暄之后便问:“邢司令起来了吗?”
“哎呀,黄副司令,你真好酒量!把邢司令灌得酩酊大醉。现在还睡着呢,恐怕今天上午也难醒过来。”邢朝兴说。
“哼,哪里?我根本就没有喝,怎么灌他?医生说我的胃不能喝酒。邢司令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邢司令既然不能马上醒来,我就不跟他面辞了。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你安排一下船,我马上下岛。”说着,把口袋里的的信掏出来给了他。
邢朝兴真想看看信的内容,当着面也不好拆开,便说:“这就走啊?吃完早饭吧。”
黄骅干脆地说:“不了。到大赵村还有点儿事,去那里吃吧。”
邢朝兴送走了黄骅,立即去邢仁甫那里。邢仁甫的住房是一明两暗,不像指挥部那样,却像一个地主土豪的家。堂屋是一张大漆明亮的八仙桌,左右两把红木太师椅,再想搁置什么就狭窄了。由于土屋小,受空间限制,家具虽然高档,却没有那种排场。里屋全是卧室装饰,明橱亮柜,一应家什俱全。由于小摆设多,虽然看起来富丽堂皇,但是显得杂乱。
邢仁甫早已起来了。实际上他昨天下午睡了一觉,到天要黑的时候就已经酒醒了。昨天的酒虽然多了些但并没有醉,只是没有人陪他喝,喝得并不痛快。醒了以后,见邢朝兴和宋英茹娘俩正说话,便坐了起来。宋英茹见他醒了,忙过来伺候着擦脸端茶。
邢朝兴见邢仁甫喝完茶,便说:“大叔,喝了多少?怎么喝成那个样?”
邢仁甫坐在炕上,将茶杯递给宋英茹,说:“哪喝多少?一瓶酒连一半也没喝。黄骅怎么着了?一个人在那里?”
邢朝兴没有回答,却说:“大叔,您喝酒时没觉得话说的多些了吗?”
邢仁甫将眼一瞪,说:“多什么?”然后又一想,嘟念道:“有些话是不是不该说?”
邢朝兴立即跟上说:“是啊,大叔,有些话怎么能跟那个南蛮子说呢?过了,过了!”
宋英茹也在旁责怪,说:“你就是爱喝那玩意儿!一喝多了就把不住门了!非得喝,非得喝!不喝就不能活了?”说着,又递给他一杯茶。
邢仁甫接过茶吹着又喝了几口,慢慢说道:“是啊,咱们的话怎么能跟他说呢?”他愣了一会儿,又发狠地说:“说了又怎么着?他能咬老子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