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零点。
“你们或多或少身上带有一点胎记吧?”湖南同学问道。
前来听故事的同学们纷纷点头,居然没有一个说自己没有胎记的。不知道是他们所有人真的都有胎记,还是急于听诡故事。
“据说,胎记是人前世的记忆。”湖南同学神经兮兮地说道。
一位同学急忙道:“我的胸口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有人曾经开玩笑说,也许我上辈子是一个士兵,被敌人用枪扎死了。这是真的吗?”
湖南同学摆摆手:“是真是假,听完我后面的故事再说吧。”
“你相信胎记是前世的记忆吗?”爷爷的话如深夜寺钟,清越而神秘。
“前世的记忆?”
“嗯,前世的记忆。”爷爷中肯地回答道,“胎记又叫‘胎生青记’,常发生在腰部、胸背部、臀部和四肢,颜色多为青色或蓝色,不影响婴儿健康,不需治疗,出生后数年内自行消失。但是少数人的胎记在颜色和形状上会比较特别,消失得很慢,甚至不会消失。”
“哦。”我点点头。爷爷说的我能理解,因为胎记并不是少到凤毛麟角,我自己的左手上就有少许的浅灰色胎记。而我们村里我的一个玩伴有一身的蛇鳞状胎记。只是我没有见过大块的红色胎记。
爷爷又道:“那些胎记都是人前世的记忆,或许是前世摔伤留下的疤痕,或许是烫伤的,或许是刺伤的。如果那些伤不是很严重,转世投胎后不久就会消失,一般的胎生青记都会消失。但是如果前世受的伤特别严重,或者那个伤给前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比如家仇情杀等等,那么转世投胎后,那个胎记还会伴随那个人很久,甚至是一生。”
我若有所悟,边走边说道:“爷爷,你的意思是,月婆婆的外孙那个胎记就是前世受的很严重的伤?或者说,那个胎记是他上辈子记忆深刻的伤口?”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疑问:月婆婆说的是她外孙这辈子的生辰八字,自然要爷爷掐算的也是这辈子的事情,爷爷干吗要算到人家上辈子的事情上去呢?就算爷爷多此一举算了人家上辈子的事情,那又为什么要讳莫如深地拒绝月婆婆呢?
爷爷跃过一个小坎,提醒我小心脚下,然后回答道:“我也这么想,但是不确定。”
爷爷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更加迷惑。他没有说“对”或者点头,却说他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是“想”的,自然没有经过掐算。
月婆婆说出了她外孙的生辰八字,但是爷爷居然没有掐算,只是“想”了一“想”!这完全不是爷爷的所作所为嘛!
“想?不确定?”我故意提高了声调询问爷爷。
爷爷朝我一笑,转移话题道:“快些走吧,奶奶肯定还在家里等我们呢。你是跟我一起去画眉村呢,还是半途回自己家里睡觉?”
“那你和我一起留在我家住好了。”我建议道。
爷爷摇头道:“这可不行。我不回去的话,奶奶会担心我们是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呢。总要一个人回去才好。”他朝我挥挥手,补充道,“这样吧,你就半途回自己家,我还是直接回到画眉村。”
本来我有了一些困意,想早些躺下休息,但是想到爷爷一个人翻山越岭,便有些不放心。
“我跟你一起回画眉村。”我几乎是跳跃着避免踩到爷爷的影子。在平时,我在爷爷面前从不避讳这些的,但是今晚见爷爷的影子淡到几乎没有,生怕踩到后会让他连这点残余的影子都丢在昏暗的羊肠小道上。
爷爷见我如此小心,开朗地笑出声来,道:“亮仔,不用怕。你是我外孙,拼命地踩也不会对爷爷怎样的。”
我微笑点头,但是脚步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爷爷的影子。
这时候,前面的路愈加虚幻,两旁的山开始虚幻,不知在何处的小溪的流水声开始虚幻,连躲藏在树林草丛的蝈蝈声也开始虚幻。一切都变得虚幻,仿佛这里的夜间不再属于人世,我和爷爷正踏在一条异界的小道上。因为爷爷在,所以让我觉得此时是爷爷领着我慢慢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我们要去往的世界才是我们真真实实生活的世界。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夹在两座光秃秃的山之间的小路上,爷爷突然将手拦在我的胸口,压低声音道:“等一会儿,让让道。”
我不禁一惊。除了脚下的路虚幻得如一条随风飘浮的白布条,走起来都没有一点儿踏实感,前面的山山水水更是模糊不清了。爷爷的眼睛虽然比我看得清,但是总不能他看见有人走过,而我却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吧?
心中虽有疑问,但是爷爷叫我停下,我便乖乖停下。
果然,很快一阵清凉的风从我们俩的前面掠过,呜呜的风声如人在哭泣。我的脸上感到一阵擦了清凉油一般的飕飕的凉意。两边的山上枝叶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阵风过后,我轻声问爷爷道:“刚才过去的是什么?”
“看山鬼。”爷爷道,“原来人们穷,家里的柴火都要到山上去弄,有的人捡一些枯草干柴也就罢了,但是贪心的人会掰树枝、砍小树,更贪心的半夜上山来偷树。所以那时候每个村里都有一个看山人。看山人手里拿一个铜锣,每到晚上就出来巡逻,看见有人偷树就拼命敲锣,叫村里的民兵来抓贼。”
爷爷说的不假,不仅仅是山里有看山人,连池塘边都有看塘人,为的是防止别人钓鱼。那时候稍大一点儿的池塘都是公家的,鱼自然也是公家的,所以钓鱼是不被允许的。
“看山人巡逻惯了,死后仍担心自己守卫的树木被偷,化成鬼了还要来守山。现在人们富裕了,村里都取消看山人了,但是有人还听到过看山人的铜锣声。”爷爷道,“不过,最近几年倒是没有听人说起过铜锣声了。”
“是因为现在没有人半夜出来偷树了吧?”我问道。
爷爷笑道:“应该说是人们的生活好了。那时候我也出来偷树呢,怪不得人,大雪天要冻死人,又没有买炭的钱,不偷怎么行?我们村里很多青年就跟着我出来偷树,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怕看山鬼。”
我打趣道:“以前不怕,现在却主动给看山鬼让路了。”
爷爷呵呵笑道:“是啊。对比鬼来说,人更怕穷。穷穿了,就连鬼也不怕了。”
24.
我跟爷爷就这样且行且聊,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常山村与画眉村之间的山路上。爷爷又咳嗽了两声,我不由得担心地问道:“爷爷,你应该好好休息了,这几天不管谁叫你帮忙,你都要拒绝,不然身体吃不消的。”
爷爷居然停下来,一手扶住路边的桐树,一手反过来轻捶后背,胸膛里发出“咚咚”的回响,仿佛他的身体里是空的。
我急忙上前扶住爷爷,帮他拍打后背。
“帮我点根烟。”爷爷抬起头来,脸色非常难看。
他一直都知道我反对他吸烟,在我面前犯上了烟瘾的时候也只将香烟在鼻子前滚动一番又放回衣兜,可是,现在他却叫我帮他点上香烟。
正在我犹疑间,爷爷扶住桐树的手放到了我的胳膊上,我感觉到一阵寒意透过他的手掌传到了我的肌肤之上,如同坚硬的松树针叶扎透衣服。爷爷的手在微微颤抖,摇得我心中犯怵。我感觉到爷爷好像一棵被齐地面割断的桐树,正“吱呀吱呀”地要往下倒。
“嗯,你的烟放在哪个口袋?”我决定这次不阻止他吸烟。我的手直接往他经常放烟的衣兜摸去。他在哪个口袋放烟,哪个口袋放火柴,哪个口袋放钱,我都一清二楚。我这样问只是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这样也许可以缓解他的难受。
“在左边靠下面那个口袋。”爷爷能感觉到我的手已经摸到了香烟,但是他仍努力回答我的问话。
我将香烟塞在他的嘴上,然后去掏火柴。
当烟与他的嘴唇接触时,我听见他的鼻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耕种了一整天的老水牛终于在铺满了金黄色稻草的牛棚里躺下来一样。
可惜我很少用火柴了,爷爷的火柴一连划断了三四根,可是没有一根能冒出火星来。我越用力,那火柴倒跟我作对似的越沉寂,让我听不到“刺啦”的爽快声。火柴盒的一个磷面被我划烂了。
爷爷轻叹一声,道:“你别太用力,将火柴头挨在磷面上,轻轻一拉就可以了。”
我立刻沉下心来,按照爷爷说的做了。
“刺啦——”火柴燃了。如果对面有张镜子,我肯定可以看见一张自嘲的脸。没想到情急之下的我连根火柴都划不燃。
我小心地将燃着的火苗送到爷爷的嘴边。爷爷将烟头对准了火苗,用力地吸了一口,他的手马上就不抖了,脸上紧密的皱纹也如春天融化的冰一般化解开来。
“亮仔,爷爷我真的不行啦!”爷爷看着猩红的烟头,看着袅袅升起的烟,忽然对我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那升腾起来的烟似乎听懂了爷爷的话,忽然一震,歪歪扭扭地升入无尽的黑暗之中,由于天色较暗,我看不到它们散去的样子。
“如果你不吸烟的话,可以活到一百岁。”我盯着烟,看着它升入未知命运的黑暗中去。
爷爷淡然一笑,道:“我活那么久干吗?到时候走不了动不了,还要拖累你爸妈和你舅舅呢。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放手,我不活那么久。”
“你们养大妈妈和舅舅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呢,等你老了,他们自然会好好照顾你的。”我辩解道。
“孩子,你不懂的。”爷爷摸了摸我的头,慈祥无比。自从我上高中以后,爷爷从来没有摸过我的脑袋了。这次虽然是爷爷情到所致,但是我仍然不免感觉到一丝尴尬。为什么会有尴尬,我却说不清。
烟吸到一半,爷爷将烟丢到脚下碾灭,道:“走吧,我好多了。以前我可舍不得将还没有吸完的烟扔掉呢。”说完,爷爷眷恋的眼神朝脚下的黑暗里瞟了一下。
本来我想接着询问爷爷有关胎记的事情,可是见爷爷身体状况不乐观,便将疑问咽进了肚子里。
刚从山上下来,爷爷家里那扇亮着的窗便出现在眼前。奶奶果然还在等着我们回来。
我们立即精神一抖擞,加快了脚步。
跨进家门,我连忙喊了两声“奶奶”,可是没有听到回应。我心下生疑,按往常的习惯,一般是奶奶站在门前或者地坪里探头探脑地望我们回来,即使她在屋里忙其他的事情,只要我喊出两声,她便会连连回应着走出来。对于这种场景,我在未进门前就可以想象得到,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就像学校里学到的数学公式一样不容置疑。
我当下感觉很不适应,差点儿怀疑我跟爷爷是不是走错了门,但是没有任何不祥的预兆。我已经习惯这种场景十多年了,不会相信任何外力可以破坏它。可是往往就是我们认定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推移正以看不见的速度离开我们。你已经习惯了的既定生活,也许会就在第二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在改变之前,你是万万想不到这种改变的。
自然,我也想不到。
“你奶奶是不是犯困先睡了?”爷爷这样宽慰我道。但是他的口气透露出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并且爷爷先于我急急地跨进了里屋的门。我急忙跟上。
跨进里屋的门,我们一眼就看见了垂头坐在火堆旁的奶奶。
“奶奶,奶奶!”我不敢走过去,站在离她四五尺远的地方叫唤。我感觉脚下沉重无比,似乎被数千斤的重量拖曳着。
爷爷也顿了一顿,轻声问了句:“您老人家是不是睡着了?等不了就不要等嘛。”
奶奶还是没有动。火堆里的干柴烧得只剩下了短短一截,火也已经熄灭了,只有暗红的炭在一层白色的灰下一深一浅地亮着,仿佛它们也有呼吸一般。
奶奶的脸就这样被不甚明亮的炭火映照着,像被均匀地涂上了一层红色颜料。奶奶的脑袋垂着,像一朵委靡的、不堪头颅重负的向日葵。
25.
爷爷见奶奶半天没有动静,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像个盗墓贼偷取墓中的宝物一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奶奶的肩头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嗯?”奶奶终于扭转了头,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爷爷。
我和爷爷都暗暗吁了一口气。未料奶奶接下了来的话却让我们惊奇不已,奶奶嗫嚅道:“老伴啊,我恐怕是不行了。”她那一句话拖得很长很长,仿佛说话时没有办法保持呼吸,得抑制住呼吸才能慢慢说出来。
我心里一个“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