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老农的儿媳有几分激动,“所以说,不仅仅是鬼,人也可以找人借胎的。”
那天,我和爷爷并没有听奶奶的交代早早回去。等到月上树梢,我和爷爷还在老农家里坐着。爷爷说,因为过年串亲戚的人多,人来人往的,阳气旺盛,他看不到借胎鬼的真正形象,所以要等太阳落山,月出云岫。
老农和爷爷聊着无关痛痒的家事农事,我坐在一旁越发无聊,就找了几张晒过酸菜的报纸来看。等我将报纸上大大小小的新闻看完,又将各个角落里的广告、寻人启事看完,天色才刚刚擦黑。
老农的儿子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老农的儿媳则用拆过的毛线织毛衣,织了一段又拆掉,拆掉了又重新一针一线地织。我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她在学打花样图案。不过我不相信,因为她打的都是平针,没有凹凸之分,也没有其他颜色。
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老农的孙女儿只出来过一趟。她走到水缸旁边,轻轻地勺了些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便旁若无人地回到了房里。
她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子。即使这样窝在家里,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手和脸也清净好看,微微几个红点不是斑,是猫骨刺留下的印记,如果不是早知道她父母怎样对待过她,我还会以为那里是被蚊子叮咬过留下的。
只是她年纪轻轻,却挺着一个不算大但明显凸出的肚子,这样走路的时候就略显蹒跚。她的鼻子和嘴巴小巧可爱,可是脸色比较苍白,像是用特殊的吸纸将红润都吸了去。
她喝水的时候,我们都静静悄悄的,生怕打扰了她。直到她将门“嘭”的一声关上,我们才继续先前的动作和说话。
“她变了个人似的。”老农心疼道,“她以前可不是这么沉默,见了熟人生人都会按辈分叫人的。”
老农的儿媳既安慰自己,又安慰公公道:“哎,现在有他老人家在这里,过了今晚就会好的。”说完,她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爷爷,似乎等待着爷爷来肯定她的话。爷爷没有点头,只微微一笑。
老农见天色渐晚,便叫儿子去楼板上将枣树根取下来,让我跟爷爷烤火,并且煮上腊肉,留我跟爷爷在这里吃晚饭。
老农的儿子应了一声,忙搭楼梯去楼板上取枣树根。
爷爷连忙说:“不用了。我老伴肯定在家里做好了饭菜,等着我们去吃饭呢。”
老农指着外面的天色道:“现在天就擦黑啦,她肯定先吃完了。”
爷爷道:“她肯定会留饭菜在锅里,等我们一起吃的。您就不用为饭菜操劳啦。等月亮出来,我看一看就知道啦。再说了,过年嘛,吃的腊肉多,油腻不好消化。我中午吃的还没有消化完呢。”爷爷扭头朝老农的儿子喊道:“煮腊肉就真的不用了,如果烧点水再喝几杯茶倒是可以。”
老农见爷爷这么说了,只好叫儿子将水壶添了水挂上。
老农的儿子用柴刀将枣树根砍断了几节,塞进火灶。原本火灶里的引火柴烧得好好的,枣树根塞进去之后,火灶里突然出现一阵浓黑的烟,熏得我和老农眼泪都出来了。不知道是枣树根本身不适合当柴火,还是晾得不够干燥。
爷爷忙道:“快蹲下身子,烟高不烟低。你将头低下来一些烟就熏不到了。不过枣树根烧掉太可惜了。秋季挖出的枣树根可以入药呢,能治很多病的。”
等水烧开,我们喝了半杯,爷爷就将茶杯放下,说:“月亮就要出来了,我们去外面看看。”
我心中纳闷儿,爷爷坐在屋里怎么知道月亮要出来了?
走到门外,镰刀一样的月亮刚好从云雾中露出来,似乎要将远处起伏的山林收割。偶尔起两阵风,带来或浓或淡的硝烟味。虽然鞭炮声已经没有初一初二那样密集了,但零零星星的还是听得见,像秋后农民在田地里烧的稻草,不经意会有稻谷爆裂,“噼啪”响起。
爷爷在地坪中站住,闭着眼睛,仿佛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我和老农,还有那对夫妇静静地站在爷爷身后,默不做声。
爷爷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终于睁开眼睛,回头问老农道:“你家地坪的左边原来种着一棵枣树的,每年那棵枣树上都有一颗打不到的枣子。是吗?”
这时,一阵轻风拂面而来,我隐隐约约闻到了成熟的枣子气息。
14.
接着,我就看到地坪的左上角有一个树的影子,枝叶很少,如被人扒了油布的伞骨架。奇怪的是,地上有树的影子,可是影子旁边却没有树。
老农显然也看见了那个树影子,吓了一跳,侧头惊慌地问儿子道:“那,那,那不是我们家原来种的枣树吗?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我记得它的影子!”
老农的儿子顿时手足无措,看了看地上的影子,看了看他的爹,又看了看目光凝重的爷爷,咳嗽一声,道:“我见它最近几年不怎么长枣子了,又妨碍秋季在地坪里晒谷,过年前便将它砍断,挖了根。树没有了,影子怎么还在?”
我想起爷爷家门前的枣树,一时间竟然将这棵未曾谋面的枣树想象成爷爷家前的那棵。如果爷爷或者舅舅要砍断那棵枣树,我定是第一个反对的人,因为小时候的我曾无数次尝过鲜枣的甜味。虽然现在不等我放假枣树上的果实早就被邻居的小孩子用晾衣竿或者钓竿打了去,但是对我来说,那棵枣树结出的不仅仅是几颗果实,更是承载着我对过去时光的怀念。多少年后,我在遥远的东北上学时,梦里常常出现的也是那棵瘦弱但顽强的枣树。
有好几次,我和爷爷都以为那棵枣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因为有几个年头的春季,它懒洋洋的不愿意开出黄绿色的小花,也不愿意长出小小的绿芽,萎蔫得如同得了瘟病的鸡,干枯得如同垂在爷爷香烟头上的烟灰,仿佛轻轻吹一口气,它就会像爷爷手上的烟灰一样片片飞去。
可是我和爷爷的担心是多余的,到了知了鸣叫的季节,它总是奇迹般地生出一颗又一颗的红绿相间的枣子来。这时,我跟爷爷才为枣树缓一口气。
我不知道,老农和他的儿子是不是跟他们的枣树也有着这样的经历和感情。我们那块地方,桃树橘树倒是见得多,可是枣树很少,所以显得珍贵。所以我相信老农和他儿子都无数次尝过它结出的果实的滋味。它的养分,曾供养过他们两代甚至三四代人。
老农问道:“马师傅,我家地坪的那个角落确实种过枣树,经过我家的人都知道。可是你怎么说每年那棵枣树上都有一颗打不到的枣子?”
爷爷叹口气,道:“也许你是不够细心,没有发现你家的枣树隐藏着一颗种子呢。不仅仅是枣树,还有橘树、梨树等,它们都想隐藏一两个果实做种呢。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每年你觉得你已经将桃树或者枣树的果实都摘完了,可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去看,发现树叶中还藏着一个果子呢?”
老农点点头,道:“确实,我经常有这种感觉。”
经爷爷提醒,老农的儿子恍然大悟道:“是啊,是啊。马师傅说得对。我家这棵枣树就是这样。每次我爬上树将能看见的枣子都打得一干二净,等过了采摘的时节,偶尔抬头还会看见树的某处还有一颗枣子呢。只是那时候枣子已经变得干瘪无味,就不再管它了。几乎每年都有这样的事。不过我没有把这事挂在心上,不就一两个枣子没看见嘛!”
爷爷看了老农的儿子一眼,微微颔首,道:“当然不是每棵树都会隐藏种子,但是你这么一说,我就确定了。”
“确定了什么?”老农急问道。
还是老农的儿媳比较聪慧,她抢言道:“还能确定什么?当然是借胎鬼啰。”
爷爷点了点头,走到树的影子旁边。我们轻手轻脚跟着靠了过去。
那个枣树的影子在轻烟一般的月光下轻轻摇摆,看来我们的脚步并没有打扰它。
“难怪它要给您几颗干瘪的枣子。”爷爷对老农道,“原来它是在提醒您,你们在毁坏它的树干的同时,也毁坏了它的种子,让它的生命得不到延续。它对你们有怨念呢。”爷爷蹲下去,手在树影上摸索。
老农和他儿子对望了片刻,然后老农自言自语道:“它对我们有怨念?”
老农的儿子却说:“我们几代人养了它这么久,它怎么会有怨念呢?”
爷爷的手还在树影里摸索:“你说的什么话?树是靠阳光的照射,靠雨水的滋养才生长起来的,哪里要你养了?倒是人要年年吃它的果实。”
一席话说得老农的儿子低下了头。
爷爷从树影里缩回手,伸到老农面前,问道:“这几颗枣子可是你丢的?”
老农的眼睛不好,看不清爷爷手里拿的什么东西。站在一旁的老农的儿子瞪大了眼睛,惊讶不已:“这树影也可以结果子吗?您怎么摸出几颗枣子来了?”
老农听说爷爷手里拿的是枣子,慌忙从爷爷手里抓过枣子,对着月光细细地看。良久,他才道:“这不是白天那个白衣男子递给我的枣子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老农拿着枣子慌忙往屋里跑。老农的儿媳喊道:“爹,你干吗往屋里跑啊?”
老农一边跑一边喊道:“我去看看我放在桌上的枣子哪里去了。”
我们几人忙跟着进屋。
进门时,老农的儿子偷偷问爷爷道:“这树影是今晚才有的,还是以前就有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哪?”
爷爷想了想,回答道:“以前应该就有,只是你们没有发现罢了。”
老农见我们进来,回过身来摊开双手道:“我白天放在桌上的枣子不见了。是谁把枣子扔到外面去的吧?”问他儿子,他儿子说没有;问他儿媳,他儿媳也说不是她。
“难道它自己长了脚跑到外面去的不成?”老农自嘲道。
老农的话音未落,却听见他孙女儿从闺房里传来奇怪的说话声:“你说外面那位老人就是从画眉村来的?”
15.
老农吃了一惊,老农的儿子儿媳也顿时瞪大了双眼,面面相觑。我暗暗瞥了爷爷一眼,爷爷倒是神态自若。
老农一个箭步冲到他孙女儿的闺房门前,用力捶着门问道:“你在跟谁说话?你的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吗?”我们随后跟上。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如草地里的一条蛇正蜿蜒地向门口、向我们几个爬来,令人毛骨悚然。但是,我们只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虽然声音怪异,但是比较有节奏,不杂乱,也不显得慌张。
在短短的不到半分钟的等待里,我的脑海里急速回忆着《百术驱》里有关借胎鬼的细节。虽然《百术驱》已经不知去向,但是我脑海里的记忆不会随之丢失殆尽。
在《百术驱》里,借胎鬼又叫“借生鬼”,本性属土。这类鬼具有强烈的“生”的欲望。这个“生”不仅仅是“生存”的“生”,还包括“生产”“生育”的“生”的意义。当它的生存受到威胁或者破坏的时候,它会通过各种手段保持生命的延续,其中就包括借人的胚胎使用。听了老农和爷爷的讲述,我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眉目,只是还无法肯定。
就在我这样思索的时候,老农的孙女儿打开了她的闺房门,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来,眉毛往上轻轻一挑,面带疑问地问道:“爷爷,您这么用力地敲我的门干吗?”她用那种迷惑的目光将我们每人浏览了一遍。
老农有些哆嗦了,口齿不太利索地问道:“你……我……我刚听到你在屋里跟什么人说话。但是你房间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说完,老农强行将头伸进闺房的门缝里,左扭右扭,像条贪吃水田里庄稼的老水牛。
“是呀,只有我一个人哪。您找谁呢?”老农的孙女儿虽然回答得很顺滑,但是她在听她爷爷问话时,明显有短暂的思索动作,头微微侧了一侧,然后才恢复正常。她自己也许不知道,但是门外的人,包括我都轻而易举地发觉了她的不正常。
老农将头缩了回来,很显然,他在屋里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存在。老农嗫嚅着嘴,轻叹了一声。他的目光在孙女儿身上游移片刻,突然停在了他孙女儿的腰间。
老农干咽了一下,指着孙女儿的腰间,惊奇道:“你……你……你的裤腰带怎么松开啦?一个女儿家的,怎么可以这么随便?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
经老农这么一提醒,我们几人立即将目光投向他孙女儿的腰间。更奇怪的是,他孙女儿自己也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裤腰带。
她穿着一条普普通通的蓝色棉布裤,这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可是裤子前的同样蓝色的皮腰带在两边散开着,晃晃荡荡。并且,裤子前面的扣子都是松开的。这样,肚子更加显得圆圆滚滚,一副喜态了。
老农的儿子生气了,一脚将门踹开,狠狠说道:“你还装什么傻?刚刚是哪个男人来过我们家里?你居然敢偷偷摸摸背着我们做出这样的事来!”老农的儿子眼里冒出火来,似乎要将看到的一切都烧掉,双手颤抖着翻箱倒柜,查找一个男人曾经在这里待过的蛛丝马迹。原本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闺房立刻被他翻得乱七八糟。
老农的儿媳则立即出了大门,嚷嚷道:“恐怕是趁我们不注意翻窗跳走了吧,我出去看看!”说得好像她跟她丈夫曾经就是这么过来的一样。出门前她还对着老农翻了一下白眼,愤愤道:“亏您老人家还说孙女儿是您一手带大的,原来根本不了解您的孙女儿是什么样的人!真是气死我了!”
场面一下子就乱了。老农急忙拉住爷爷的手,求助道:“您刚才不是说借胎鬼也可以是人吗?您看能不能帮我把那个让我孙女儿怀孕的坏小子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