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是我一生的写照,但这一生如此漫长,谁又能料得到以后。
我复姓夏侯,单名一个萱字,随母姓。父亲是被称为南宁“苏半城”的魏宁侯,苏-永-泰;母亲则是前朝夏侯氏最后一位公主,单名一个熙字;夫君正是皇朝新近崛起,风头正劲的大将军风墨。表面上,我的人生也算是得意。
才一发怔,便被左手边的郑氏觑了个正着。开口便是打趣,明着暗里都是借着我,鞭策下面跪着的那一群不安分的。我早就不是年少轻狂的性子,抿了口茶,含笑不置可否。
郑氏是风墨的原配,早年随着风墨转徙于疆场,舍身救过风墨,也杀过人。桃李芳华,将养深宅两年,仍是一身戾气难去。正因年少救风墨时掏空了身子,有了名分,却终难将养子息。她看我不接话,咳了两声,拿着绣帕捂着嘴,颇有两分名媛闺秀的姿态。
我知这是一个信号,近来她的咳嗽声与日俱增,怕是熬不到明年初春了。一如当初她与我父商量的那样,她身子不爽利,先接我过来主持中馈。嫁过来即为平妻,待她走后,这家终是我的。
我向下首的心腹,贴身婢女七巧使了个眼色,这才理了理裙摆起身。“今日姐姐身子不大爽利,芸娘和姣娘留下布菜,你们都散了吧!”
说完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地下的一干人等。芸娘一脸吃惊,姣娘一脸得意,剩下的些有郁郁的,有妒忌的,有怨恨的,面上大多表露无遗,我也没打算细看。
扶着郑氏去了偏室,端坐在月牙桌边等着如花似玉的小妾开始布菜,这便是将军府一天日常的开始。
郑氏出生不高,父亲是个货郎,常年走街串巷;母亲是个农妇,守着一亩三分地才将她拉扯大。年幼受尽苦难,如今满身荣华她倒也能荣辱不惊。许是骨子里受尽清贫,又曾杀过人,她笃信佛祖,倒是与颖王府那尊菩萨颇得善缘。
因她这一身的病,桌上难得一见荤腥,多是些野菜和调补的药膳。也亏得府中厨子高明,我吃了一年多,也不是很腻烦。只是可怜了那些削尖脑袋,往将军府钻的,正室都是吃糠咽菜,底下那些自然不可能燕窝鱼翅。
吃罢饭,送走了郑氏,我留了两人在中堂闲话。芸娘入府比郑氏还早一些,算得上是风墨身边的老人了。年华易逝,恩宠不在,人却十分娴静、知事,是府中少数几个过得还算安定的。我有意将她放在郑氏身边伺候,却又不想郑氏太好过,便再挑了个姣娘。
姣娘入府不过月余,却颇得风墨欢喜。也正是这欢喜,人却有些不知轻重。放在郑氏身边,正好让郑氏敲打敲打。
心念一起,我抬眼仔细打量了几遍下首的两人。
“今日留两位妹妹过来叙旧,却也是有个不情之请……姐姐身子一直不大好,可我主持中馈又分身乏术……”我顿了顿,七巧会意的上前帮两人添了两杯茶。
姣娘果然沉不住气,推开了茶水,一脸嚣张的站了起来,“夏侯姐姐~我可不像芸娘这般清闲,大人那里可是一日都离不了我。今晨,大人还念叨着我做的红梅酒香醇可口,要我多温一些,我看姐姐还是另请他人吧!”说着便迈步想要走出去。
七巧慌忙侧身拦住了她的步伐,还未近身,却见着姣娘一下子滚到地上,面如金纸,嚷嚷着肚子疼。
我敛了一肚子的怒火,犹自带着笑一面差人去请了大夫,一面着人将地上那个泼皮货扶进了暖阁。
大夫来的时候,郑氏也一并来了。场面闹得如此大,我倒有些始料未及。好在底下这些人都是见过事的,也不用我吩咐,自发的抬了躺椅,备了茶水。我扶着郑氏坐下,大夫这才掀帘进去开始给姣娘请脉。
约莫须臾,大夫不动声色的掀帘走了出来,面上似有难言之隐,双手抱拳做了个揖,这才开口,“夫人,这病老朽实在无能为力,还请另聘高明。”
说着收拾了医箱,连诊费也没敢拿,便匆匆告辞了。
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深宅命妇惯用的伎俩。通常没病装病,大夫碍于主家面子,都不会当场拆穿,只是以分文不取,自表诚意。我差人封了双倍的诊金,追了出去。柔纱帐子里,姣娘还在叫唤,只是声音小了些,像是憋着什么气。
我知道,她不会是个没脑子的,迟疑着要不要再请个太医来瞧瞧,郑氏却起了身,三步并两步掀帘走了进去。就着那灵活的身手,我一度以为自己眼花。迟了两步进去,就见着姣娘已经被郑氏扯到了地上。间歇的,叫唤声又撕心裂肺起来。
郑氏一把擒住了姣娘柔嫩纤细的手腕,只是轻轻一转,只听着“咯噔”一声,姣娘整条胳膊便绵软无力的垂到了地上。
“你既入了将军府,却恣意妄为,不受主母管教,明眼的只当是风夫人温婉,善待下人;不知里的,少不得说将军府后宅龌龊,我们没教得好你。翠红,去将各院的姑娘,姨娘都请来,今日少不得要拿她立一立将军府的规矩。”说着郑氏起身,径直坐到了主位上,“妹妹,你一向待人宽厚,少不得我要做一做这恶人了。”
我垂了眼,假装没看见躺在地上眼角垂泪,无力挣扎的姣娘,默默应了声。“姐姐教训的是,妹妹知错了。”
正午时分,刚刚修葺一新的园林便迎来了一群娇客。一块块大小相近,打磨圆滑的鹅卵石细细的铺成了条蜿蜒的小径。日光暖暖的照在小径上,冰凉的石头也焕发出了宝石的光彩,熠熠生辉的像是王母划下银河。
更兼有美人徜徉其中,玉颜憔悴堪殒。
一干不安分的被郑氏的雷霆手段吓得噤若寒蝉,个个缩在檐角,脸色犹如敷了过厚的铅粉,惨白惨白的。
想来也是姣娘初来乍到,没拜好码头。我有些于心不忍,但却生生忍住了。这样的日子总要习惯,不能因为一时的怜悯陷自己于危地。可是退让,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风墨听到风声回来的时候,姣娘已经整整跪了两个时辰,郑氏也在寒风中整整吹了两个时辰。
见着风墨过来,姣娘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弱柳扶风般瘫倒在了硌人的鹅卵石上。也幸得她晕了过去,没见着风墨直奔郑氏,将带体温的大氅盖在郑氏身上。“你本就身子不好,何苦费这些心思。有些人,没了便没了,别脏了你的手。”
少年夫妻,一派温情脉脉,竟将身旁、身侧的都比成了多余。
也不知是谁叫唤了句,这才有人见着了那鹅卵石间流淌的暗红。风墨眼神霎时幽深了起来,安置好郑氏,这才抬眼看着安静立在一旁的青梅竹马。
“你做的!”这是肯定句。
……
“这是第几个了?”说着风墨自己也觉得好笑,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自我嫁进门,这是第五个了。”我据实以告。
“夏侯萱,你满意了!”说着,他眼底迸出了熊熊火焰,布满厚茧的大手直接掐上了那纤细的脖颈。一点点,一点点,掐灭生的希望。
我猝及不防的抬头,望见了那盛满怨毒,仇恨和凛冽杀意的深黑眼眸。呼吸渐渐困难,脑子里纷纷乱乱的开始流窜光影,胸腔里像是有人在表演碎大石,震得整个胸腔一阵阵的抽疼。我闭了眼,索性屏住了呼吸,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我不想败落母亲的风骨,让这些贱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想苟延残喘,仰着面前这个人的鼻息过活;可偏有人硬生生让我以最亲的人起誓,不可妄自轻生!
一瞬永远,加诸脖子上的力道,陡然没了根源,我像破败的叶坠入了尘埃。七巧穿过憧憧人影抱住了我,两行清泪,似惊似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