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不敢看卓木强巴的手,哀求道:“拿走它,快!求你。”
方新用手挡住小狗,对卓木强巴道:“看来,他真是对这种动物怕得很厉害,别把他吓死了。”
卓木强巴一撇手,将小狗交到身后的张立手上,才问道:“我问你,你是戈巴族人吗?你们的村落在哪里?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
疯子盯着张立手中的小狗,露出十分恐惧却充满恨意的眼神,牙关打着战,却又像咬紧牙似的说道:“死了!它来了,都死了!”
方新虽然听不懂疯子在说什么,但他却注意到,那疯子左边耳朵缺了一块,虽然伤早已愈合,但从留下的痕迹来看,颇似被狗咬过。
卓木强巴一皱眉,问道:“什么死了?你说清楚一点。”
那疯子嘴角流涎,眼中一片迷茫,痴痴地说道:“所有的羊,都被咬死了!”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恐惧中流露出对死亡的冷漠。
卓木强巴看到这种目光,心中也是一凛,为什么会有如此冰冷的目光,就仿佛生命从来都不存在一般,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抓住疯子的双肩,摇着疯子问道:“那么人呢?村里的人呢?”
疯子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平静地说道:“所有的人,都被咬死了!”
卓木强巴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心还是一阵狂跳,那戈巴人的村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唯一的幸存者疯了,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景象呢?他如果表现得非常恐惧害怕,自己还能安抚他,可他偏偏露出这种漠然的神情,一个村落的人的生命,在他看来,就如同一群蝼蚁般被碾死了。这种淡漠的神情,让卓木强巴感到阵阵凉意,背脊发麻。那疯子突然又唱起来,那是如咒语般的祭祀梵文:“叛佛的魔鬼用血染红神邸,守卫四方门的瑞兽复苏……”
张立在一旁看见那疯子又哭又笑,时而叽叽咕咕地叫,又时而唱起歌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喃喃道:“这个疯子,在做什么呢?”方新忙打手势制止,示意他不要出声。
方新虽然也懂藏语,但对这种地方语言却听不大懂,他从卓木强巴的神情看出,卓木强巴是懂这种语言的,他正在听那疯子说什么。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卓木强巴才神色凝重地站起身来,那疯子兀自又唱又笑,时而哭哭啼啼。方新关切地问道:“怎么样?”
卓木强巴张了张嘴,竟然发现因太过紧张而不能发出声音来,他艰难地吞下唾沫,好一会儿,才沙哑地道:“紫麒麟应该在他们村落附近,只是……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村落里的人恐怕已经全死了,只有他逃了出来——”
方新哑然打断道:“被紫麒麟——”便住口不言。
卓木强巴摇头道:“不知道。他并没有直接说,只是我猜想。导师,你知道四方庙吗?”
方新一愣,藏文化他是有所了解的,但是四方庙似乎并未听说过,卓木强巴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不少正经正史所没有记载的西藏历史遗迹。张立就更是只有听着的份儿了。
卓木强巴缓缓地道:“自三十三世赞普振兴佛法以来,拉萨为雪域中心,冈仁波齐山、莫尔多山、贡布日神山、念青唐古拉山四大神山合如一只手掌,将这颗明珠托在手心。而大昭寺则位于老城区中心,为正心寺,东方有最古老的桑耶寺,北方是念青的冲古寺,西方有帕邦喀,南边是萨迦寺,这四座寺称四方庙。”
卓木强巴这样一说,方新马上领悟过来,接着道:“我知道了,就是后来苯教流传过来的四方神庙。我最初听到这种流传的时候,十分惊讶,佛教的圣庙怎么要通过苯教来流传?而且这四座庙中帕邦喀是松赞干布时期造的,桑耶寺、萨迦寺和它距离一百多年,而冲古寺更是隔了两百多年,已是后弘佛法时期的建筑了,这几座庙根本就联系不到一起,怎么会称作四方庙呢?”
卓木强巴眼中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看着暗淡下来的天色,喃喃道:“我也不太清楚,或许,阿爸知道。该回家了。”
方新和蔼地道:“回家吧,总是要回家的。你阿妈等着你呢。”
达瓦奴措的智者
疯子舞蹈着回了他的陋居,方新和张立见卓木强巴似乎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亦没有阻拦他。
其实,卓木强巴心中还有很多疑问,但是他知道,再问也不能从疯子口中得到更多了,看着疯子远去的背影,他叹息道:“唉,我们走吧。”
张立看着天色道:“已经很晚了,不如就在这里歇息一夜,明天再走?”
卓木强巴道:“不,今晚就赶回去。”方新点了点头,立刻示意张立去开车。
卓木强巴的眼神,方新是能读懂的,那是一种敬畏,卓木强巴怕他父亲。德仁老爷,高不及卓木强巴,身材魁梧不及卓木强巴,年岁已高,不论身体还是精神,都不及卓木强巴,但是卓木强巴很怕他。在自己父亲面前,卓木强巴总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做什么都需小心翼翼,做错一件小事,不用德仁老爷骂他,他自己已经心惊肉跳了。甚至听到父亲的咳嗽声,他也觉得心跳加速、汗毛直立。因为德仁老爷是大智者,他们家的家规极多、极严,身为独子的卓木强巴,对这些家规感到无比惧怕而又无可奈何。
每次回家,卓木强巴总是希望父亲外出了,只和阿妈待在一起,才会有安全感。尤其近些年,卓木强巴做的事,是他父亲所不赞同的。在德仁老爷的眼里,犬类都是人类的朋友,是天上的神派下凡间来解救、帮助人类的,它们的地位,是与人同等甚至比人类更高一些的,应该把犬神像放在供案上敬仰。而卓木强巴在做什么呢,他把狗都抓起来,关在小笼子里,拿去卖钱,就这一点,卓木强巴每次回家,都要被父亲狠狠地训斥。按照家规,父亲训话的时候,卓木强巴要跪在地上,头埋下,父亲不准他开口,他是不能开口说话辩解的。但是这次不同,这次方新教授来了。德仁老爷,对方新教授很有好感,两人年岁相若,性格相投,又相互敬重对方的知识,第一次见面,两人就谈得如数十年的老友。方新教授在藏传佛教、藏地圣域与藏史方面都有很专业的学术研究,这些也是在研究藏獒时积累起来的经验,而且,绝大多数是来自德仁老爷。
按照卓木强巴的指引,张立开了近两个小时的车,终于开到了达瓦奴措,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停好车,三人走入卓木强巴的家,一座典型的藏式内院。刚进院门,就看见一个老藏民在打扫院落卫生,四周点着烛火,卓木强巴亲切地叫道:“拉巴阿库!”
那老藏民抬起头来,用有些浑浊的眼看着卓木强巴,激动地道:“少爷?强巴少爷?你可算回来啦。想死拉巴了,快去看看你阿妈吧,她也很想你呢。我去禀告老爷。”说完,放下扫帚,奔向佛堂。
卓木强巴面色一变,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喃喃道:“阿爸在家啊?导师、张队长,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阿妈。”
张立看着地上,又看看四面院墙上的灯,奇怪地道:“怎么天黑了才打扫卫生?”
方新解释道:“白天这院落里总是挤满了人,他们都是来听智者授教的。你们团长,也在这里等过赐福。”
张立看着卓木强巴走的方向与那个叫拉巴的老藏民走的方向不同,奇怪地道:“强巴少爷的母亲和父亲不在一起吗?”
方新道:“这是他们家族的规矩,就算是亲近如妻子、儿子这样的人,要见德仁老爷,也要先通报,德仁老爷同意接见,才能允许进见。”
“啊!”张立惊道,“这是什么规矩?”
方新解释道:“这,就是突出大智者地位超群的规矩。所以说德仁老爷在南方非常有影响力。”
张立道:“我看强巴少爷,似乎有点怕他父亲。”
方新呵呵一笑,道:“不是有点怕,是很怕,从小就被这样严厉的家规所束缚,以卓木强巴的性格,肯定要犯错,犯了错就免不了受到严厉的惩罚,就算伤好了,心里总是会留下些后怕的。”
张立“噢”了一声,道:“难道德仁老爷比强巴少爷还要厉害?”他想起卓木强巴的体形,心中勾画着德仁老爷的形象。
方新道:“不,其实德仁老爷没有卓木强巴高大,他和我一样,只是一个老人而已。”
“那强巴少爷现在还这样害怕?”张立还是不解。
方新道:“那是一种威严,一种充满智慧的威严,用语言很难形容,如果有机会,你能亲眼见到德仁老爷,你就会明白了。”
这时,卓木强巴又出来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位藏族妇女,就和所有藏族劳动妇女一样,她戴着头巾,穿着藏袍,脸上略微有些皱纹,但洋溢着微笑,依在比自己高一头的卓木强巴身边。就在那一刹那,张立心中一震,什么叫幸福,他从那位藏族妇女的脸上,清楚地读了出来。
卓木强巴拉着那藏族妇女的手,远远指着方新道:“阿妈,屯哪!”
那妇女喜道:“啊,放行扎西,扎西德勒!”
方新答道:“扎西德勒,梅朵莫布,切让介微伽布穷。”
三人都用藏语交谈,张立立在那里,一句都听不懂。卓木强巴看出他的尴尬,在一旁解释道:“我阿妈不懂汉语。”后来听到梅朵说道:“亚佩许店家。”卓木强巴才道:“阿妈请你们进去坐坐。”
三人来到一偏堂,盘膝坐下,梅朵拿出砖茶招呼客人,方新双手接过,张立也学着接过茶碗。
卓、方、梅三人开心地交谈着,张立眼睛四处打量,这个小房间依然保持着旧式藏民居特点,结构很简单,但装饰很华丽。黄色的金墙被光影灯照得明晃晃的,火塘上方的墙上绘有八宝吉祥,其余墙上都是佛祖菩萨画像,房顶也是些菩萨,整个屋内的墙壁,真可以说是金碧辉煌了。一些雕得十分繁复的漆金家具、靠墙藏柜、镂空雕的小神龛上面刻着斗大的经文,以及正中的矮几,无一不显示出主人的豪华。地上是用褥子铺的藏毯,毯上也绣雕了佛教讲经说道的一类图。但这房间与张立看过的别的藏居不同,它没有沙发,也没有配电视等现代家用电器。
方新见张立摇头晃脑,四处打量,忙低声喝止道:“别到处乱看,这是很不礼貌的。”
不一会儿,那个叫拉巴的老藏民走进屋内,用藏语向梅朵打招呼后,对强巴道:“强巴少爷,老爷叫你过去。”
强巴少爷向他阿妈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那表情分明在说:“又要挨骂了。”他阿妈向他说了几句好像是安慰的话,强巴少爷悻悻地离开了房间。
没多久,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还在门外,用清晰的汉语说道:“方新教授,强巴拉这孩子,太没有礼貌了,竟然没有事先告诉我,让你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方新忙站立起来,在门里答道:“德仁阿拉,好久不见了,一直都很想念您。”
张立心知,德仁老爷到了,回头看去,一位身形微胖、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门口。德仁老爷没有留须,从相貌看,卓木强巴和他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脸庞稍微宽些,眉眼仁和,但言语间自有一股威严,给人可亲又可敬的感觉。
德仁老爷给方新一个拥抱,然后坐在了火塘的左首,方新紧挨着他,旁边是卓木强巴,张立在下首,梅朵坐在右首,拉巴站在一旁。
德仁老爷说话的声音很平淡,却总是有一种让人不能抗拒的力量。他淡淡地道:“你们找到的那个人我知道了。或许,这就是天意,戈巴族迟早都会接受神旨的惩罚,这是数千年前便决定了的。”
方新教授道:“哦,难道德仁阿拉早已预知戈巴族的命运?”这句话问得十分诚恳,没有丝毫讥讽的意味在里面,因为方新知道,对这智者而言,很多事都超越常人意想。
德仁老爷道:“那疯子嘴里念动的言语,强巴拉大致记住一些,念给我听了。那是佛经盛典,降妖除魔的——不动明王咒!”
“啊!”方新也想到那些似歌诀的土语可能是某种祭祀祷文,但没想到竟然是不动明王咒。佛经降魔三大密咒:不动明王咒、大悲咒、六道轮回咒,都是佛经中的最高盛典,需要得道高僧才能持静明心习咒,那是信仰和地位身份的象征,绝不是那样的疯子可以传习的经文。可那疯子怎么会呢?方新疑惑在心,露于颜色。
德仁老爷看出方新心中的疑惑,释疑道:“据我们菩提祖心经提示,戈巴族近墨者黑,沦为大恶魔赞魔奴仆,被吉祥天母惩罚,留守恶魔城。虽然这是一段神话传说,其目的是为了点化世人,但戈巴族的真实身份是四方庙留守者,看护最后一座极南庙。村中祭教仪式世代相传,他们是唯一知道南方圣庙入口的族人,但教义极严,根本就不允许村中任何人靠近极南圣庙。而那不动明王咒,便是刻在庙前守护神兽身上的。”
方新问道:“可是,真有四方庙吗?根据我所知道的资料,四方庙相隔分布并不十分对称,而修建年代间隔更远,好似不大可能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