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当时明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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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月初二,在乡下,算是小年。这一天,人们都要做一种吃食。这吃食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我曾经遍查辞典,至今,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一大早,我奶奶就在灶间开始忙碌了。怎么说呢,我奶奶这个人,不仅女红好,在厨事上,也是极为精熟。过门以来,一直是我奶奶操劳着家事,陈家的内政外交,从一开始,就落在了我奶奶的肩上。我说过,我爷爷是一个读书人,有时候,难免书生意气,在人情世故上,反而不及乡人的民间智慧来得更妥帖恰当。我老爷爷呢,认为儿子成家,也该顶门立户了,况且,自己又新娶,满腔柔情,夜夜贪欢,哪里还顾得许多?我奶奶是一个聪慧的人,悟性好,又温厚,待人接物,无不令人称颂。相形之下,倒是花萝,陈家名义上的主妇,有些像孩子了。每天早上,都是我奶奶亲自打了热水,服侍花萝梳洗。晚上呢,也是把热水烧好,只不过,服侍花萝洗脚的,是我老爷爷。总之,在陈家,花萝是高堂上的婆婆,却丝毫没有婆婆的威仪。更多的时候,花萝仿佛顽劣的孩子,让人哭笑不得。她的一双天足,在那个年代的芳村,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那时候,有哪个女人不是三寸金莲呢?花萝活泼。陈家的院子里,常常荡起她欢快的笑声。花萝也任性。撒娇,使性子,耍赖皮,在我老爷爷陈良耕那里,简直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了。我奶奶呢,微笑地看着这一切,那神情里,有宽容,也有艳羡。当然,这后一样,是我多年以后胡乱猜测的。

过了二月二,年就算过完了。

过完年,就是春天了。

天空慢慢明亮起来。风很暖。院子里,柳树的枝条渐渐变得柔软了。过不了几天,就会有点点新绿冒出来,朦朦胧胧的,仿佛刚睡醒的眼。院子里静悄悄的。我爷爷坐在屋子里,写字。我忘了说了,我爷爷写得一手好字。芳村的人们,谁家没有我爷爷写的字呢?其时,我奶奶因为害喜,回娘家休养了。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过来,懒洋洋的。北屋里,传来花萝的笑声,我爷爷的手一颤,最后一笔竟没有收住。我爷爷侧头看着那个写坏的字,入神地看着,半晌,方才一把抄起来,把它揉皱了,揉成一个纸团,攥在手里,紧紧地攥着,仿佛要把它攥碎了。

我一直无法想象,我爷爷和花萝,在陈家,在众多的耳目之下,究竟是如何相好的。对这一节,我奶奶一直讳莫如深。我猜想,如果那一个传说是真实的话,那么,传说的开端,或许就在那一个春天。当然了,也或许,更早。那一个黄昏,在陈家的院子里,我爷爷和花萝,在满天霞光里,四目相对。总之,我爷爷和花萝的传说,在芳村广为流传。虽说是年纪相仿,没有血缘,却毕竟是名义上的母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想入非非呢?当然了,还有一点,花萝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且,花萝同我老爷爷陈良耕,也是那么琴瑟和谐。这令整个芳村都惊诧了。

少了我奶奶的周旋,饭桌上立刻就显出了冷清和空旷。先前,都是我奶奶从旁侍立,端盘把盏,极尽殷勤细腻之事。而今,我奶奶不在,我爷爷只好亲自上阵了。八仙桌上,我老爷爷陈良耕和花萝相对而坐,我爷爷在下首,打横。早晨的阳光照过来,明亮而慵懒,在桌面上跳跃不定。花萝坐在那里,把手握住嘴巴,像是在哈欠,又像是在叹息。轻薄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藕样的手臂,腕上的镯子光芒闪烁。我爷爷盛汤的手就有些颤抖。我老爷爷陈良耕端坐在椅子上,对面的佳人娇态可掬,令他不禁回味起夜间的种种,止不住地心生涟漪。阳光从背后照过来,花萝整个人便被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我爷爷把汤添好,端到花萝面前的时候,碗里的汤动荡了一下,有一两点飞溅出来,落在花萝的手背上。花萝叫了一声。花萝的叫很轻软,也很娇柔,然而,在父子两个耳朵里,却无异于一声惊雷。我老爷爷陈良耕慌忙站起来,要隔着桌上的盘盘盏盏,察看那手背的伤势。我爷爷,慌乱中竟把面前的一钵汤碰翻,汤汁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洒了我爷爷一身。还有那只汤匙,掉在地上,摔碎了。后来,我常常想起多年前的那一个清晨,简单的餐桌,却仿佛一个乱世。一只喜鹊在窗外的石榴树上鸣叫。欢快中,带着几许惊惶。我年轻的爷爷立在岁月的尘埃中,地上的汤匙,身首异处,仿佛一个恍惚的问号。

芳村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早。田野从沉睡中慢慢苏醒过来。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柔软的风,湿润而新鲜。远远看去,树木好像笼着一层淡淡的轻烟。那一种绿,羞涩,不安,缥缈,仿佛一个模糊的梦,待要伸手触摸的时候,却倏忽不见了。

我说过,陈家是这一带的望族,耕读传家,祖上颇有声望。然而,在陈家,我老爷爷陈良耕却是一个异数。陈家的这位五爷,虽然自幼诗书浸染,骨子里,却有那么一种草莽英雄气。交游极广,场面上最是圆通放达。在镇上有几处生意,十分兴隆茂盛。关于这生意的事情,陈家一直讳莫如深。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老爷爷陈良耕,在那个年代,如何在生意场上纵横驰骋。我单知道,陈家的吃穿用度,在芳村,甚至,在方圆几十里的乡里,都是不凡的。直到后来,有人提起来的时候,也总是感叹。当年陈家——说话的人叹一声,就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