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到医院之后,方维的心里就十分不快,不仅仅是因为接踵而至的变故,还因为一路上与赵强的激烈对话。这让她糟糕的情绪雪上加霜。
她走进女儿朵朵所在的重症监护病房,几分钟后又走了出来。站在走廊上,医生向她证实朵朵自从醒来之后,病情一直没有反复。这让方维多出了一丝安慰。朵朵是她最大的精神寄托,甚至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正常牵挂的程度。这是她周边的很多人都无法理解的。
方维与赵强结婚之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他们一直为此努力过,什么办法也都想过,可始终没能如愿。他们曾经多次去医院做过检查,也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问题。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北京,请了一个妇科专家,最终终于查明了方维不孕的原因,是因为子宫后倾造成的。命运决定了她不会轻易自然受孕。后来他们终于做出了决定——人工受孕。
人工受孕算是成功的,这也正是她的第一次怀孕。可是最终他们并没有得到一个他们想要的孩子。就在方维怀孕三四个月之后,因为她一直在公司里跟着工人们一起赶一批急于交工的产品时,身体出现了问题,最终竟然流产了。当她意识到事情不妙赶到医院时,医生告诉她已经不可能再度怀孕。这让她失望了,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失望。
那一刻,她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她感觉到过去与此后所有的努力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时,她是消极的,是那样地消极。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调整,最终还是赵强帮助她走出了生命的低谷。赵强告诉她,他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够传承那香火的家谱。
流产后关于孩子的事,他们已经很少提及。
一天回家之后,赵强突然和她提起了关于孩子的话题,他说他想领养一个孩子,是一个快两岁的女孩儿。他告诉方维那是一个女孩儿的私生子。那个女孩失恋之后决定出国留学,于是将孩子送给了房东太太,老太太无力抚养,便想给这个孩子找一个人家。
就这样,几天之后,孩子就来到了方维家里。他们又重新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朵朵。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也就是从那时起,方维决定将公司的管理权交给赵强,自己开始做一名全职太太和合格的母亲,体会做一个真正女人的滋味。
方维视朵朵如己出,从那时开始,就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朵朵渐渐地成了她最重要的精神寄托。
医生离开之后,她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与赵强在车上发生争吵时的情景,这是她与他生活在一起的这些年里,不曾有过的激烈争吵。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激动。她不能原谅自己在那一刻的所作所为。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在赵强看来,都是因为出现了这些与钱有关的事情之后,她才如此动容。可她自己清楚她确实还有另外一种感觉,那种感觉似乎让她难以言表。这些天来,尤其是这一两天内发生的事情,让她感觉到他似乎不像是一个男人。更不像是一个她一直期望的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离开张东阳的货栈时,就在轿车还没有发动的那一刻,方维一下子扑到赵强的怀里哭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不知道自己在面临着张东阳的凶狠时,会那样地勇敢与果决,更不知道离开张东阳之后,尤其是单独与赵强在一起时,为什么竟会突然判若两人。下意识之中她似乎感觉到了委屈,一种似乎不应该由她承担的委屈。
而那种担当,在她看来似乎原本就不应该属于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
她失声痛哭着,那似乎是一种痛苦的申述,一种情感的释放,更是一个女人柔弱与柔情的舒展。
当她知道二百万元的流动资金已经打到张东阳的账面上时,她当然知道这对飞达公司来说将意味着什么。离开张东阳之后,她做出的第一个决定,竟然是让赵强和她一起再去医院看望一下林默。
她说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家门口那堆人那奇特的目光?还是大老刘的开诚布公?抑或是其他?
赵强听到这番话时,做出了第一反应,“我没有时间。”他停顿了一下,“公司芯片被盗的事已经报警,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呢。我必须马上返回公司。”
方维明明知道赵强这样做也并无道理,可她还是感觉到不快,一种由衷的不快。她不能多说什么。顷刻之间,她反思起来,这样做难道真的只是出于自己心灵的需要?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悄然地将车朝公司开去。赵强下车之后,她径直开车去了医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到吕小丽从走廊的一头走了过来,她坐在长椅上并没有起身。她明白吕小丽一定是去银行办理完那二百万元转账的事宜之后才刚刚回来。吕小丽没有说什么,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前看了看,看到麦紫一个人守护在朵朵身边,她便坐到了方维跟前。她看了看方维,似乎是无意间说了一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方维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吕小丽又郑重地看了看方维的表情,以为方维并没有听到,便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呢?”方维反问道。
这时吕小丽才明白,其实自己完全误会了方维。她早就听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感叹道,“我是不是有些多余?”
方维只是松弛了一下脸上紧绷的神经,算是对吕小丽的理解。
吕小丽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一直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几分钟之后,方维站了起来,“你在这里坐着,我到医院门口走一走,呼吸呼吸外边的空气。”
吕小丽明明知道大街上正是车水马龙的时候,空气质量并不会比这里的空气质量好到哪去,方维显然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并没动身只是点了点头。
方维一个人走出了医院大门,站在医院大门口犹豫着,又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便朝停车场走去,坐进自己的轿车里。
这一刻,她的脑子乱极了,她想到了朵朵,想到朵朵脱离危险之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想到听到了人们的议论甚至是指责,是不是应该马上再去看看林默?她又一次想到怎样再次说服赵强,让他与自己一起前往病房?
最后,她的思维才停留在公司今后究竟应该怎么办的问题上,她想到飞达公司曾经走过的艰辛历程,想着想着便落下泪来。她知道她内心世界其实并没有像在张东阳面前表现得那般强大,她的内心世界依然而且永远都是一个女人的感觉。她有着一个普通女人的柔弱和精细与敏感。那一刻,她所表现出的那种威武不屈与刚直不阿,只是一种动因的驱使,那就是她把问题想到了极致,那就是将公司关掉,这已经是最坏的结果。用关掉公司的代价去偿还所有债务,这是她想到的底线,而这底线并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就是她那一刻的驱动力,也是她超乎常人的思维——既看重物质的重要,又看淡它的虚无。
此刻,她已经慢慢地冷静下来,当她想到公司目前的窘迫局面时,又心有不甘,难道公司真的走到了尽头?
不,她不相信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那一千万元的供货合同,如果就此中断的话,无疑将是违约,而那样做会真的让公司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能,万万不能。
她摘下眼镜,用两个手指分别在两侧的眼角处轻轻地抹了一下,将眼镜复位后下车朝医院走去。她相信没有谁会发觉她此前又经历了一次怎样的心潮起伏,也不会有人感觉到自己又一次泪水湿巾。
当她还没有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时,便看到吕小丽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孩儿交谈着什么,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衣着打扮完全是农村妇女模样的老太太。她听不到她们交谈的内容,看那情景却像是在相互推来让去。
她快步走到跟前,吕小丽发现了她,又马上告诉了她事情的缘由。
两个陌生人是来看望朵朵的。赵强当年正是从这个老妇的手中抱养了朵朵。她正是从打给赵强的那个电话中,知道了朵朵住院的病房。
此刻,方维不仅仅是第一次看到这位老人,还是第一次看到眼前这位姑娘,“这位姑娘是你的什么人?是你的孙女?”
“不是不是,是我的邻居,”对方连忙解释,“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想来看看孩子,就把邻居家的姑娘叫来帮个忙,是她领着我来的。”老人一边说一边看着身边的姑娘。
方维随着老人的目光同样注视起眼前的姑娘。看上去她的年龄大约在二十六七岁左右,身高足足有一米六五的样子。她面目桃红,肤色健康,很具活力。她有一副姣好的面容,看上去打扮还很得体。
方维不好多问什么,又将目光移向了老人,“你是怎么知道朵朵出事了?”
老太太犹豫了片刻,又很快做出反应,“我看到电视了。是从电视上知道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朵朵住在重症监护室的?”
“一路打听来的。一路打听来的。”
方维的心里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可她还是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快。只有她自己明白,当初收养这个孩子时,她的条件就是收养之后,将不允许再与老人来往。可老人竟然找上了门来,尽管她只是表达一种对朵朵出事之后的关心,可方维心里还是多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方维明白了,此前她们推来让去实际上是为了一塑料桶鸡蛋,看上去足足有十多斤的鸡蛋。那是老太太从邻居家凑起来的草鸡蛋。
“我知道你们不缺钱,可这都是些草鸡蛋,你们城里人都管这叫绿色食品,等着孩子好一些时,煮给她吃。”她指着吕小丽,“这位姑娘不让我们进去看朵朵,又不收下这东西,这怎么能行啊?那你们就把鸡蛋收下,我们站在门口看看朵朵就走。”
方维看着老人老态龙钟的样子,爽快地让吕小丽收下了鸡蛋。
方维把两位客人送到了医院大门口。
此刻,她对自己的表现是满意的。仅仅就是转过身朝医院里走去的那一刻,她顿时便感觉到了奇怪,难道真的是她自己看到了电视新闻,才找到这里来的?如果真是那样,这应该是怎样的一个老太太呢?
方维的手机响了,电话那边传来了赵强的声音。赵强已经从公司去了派出所,他被找到派出所去是为了做现场笔录,而闫百悦早在赵强没到那里之前,已经在公司里做过笔录。赵强打电话给方维是想告诉她,芯片丢失的案子已经告破,东西是李洋偷走的。李洋已经归案。
此前,赵强与方维谈到公司失窃的事时,并没有谈到具体内容。她也知道赵强已经报了案,可他根本就没有在她面前提到过李洋的名字。这一刻,当方维听到此事与李洋有关系时,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李洋归案了?这件事是李洋干的?”
方维没有再与赵强多说什么,挂断电话后向吕小丽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忙忙地朝医院外走去。走到医院大门外时,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站在原地拨通了麦紫的手机,她告诉麦紫她本来是想替换她让她缓冲一下,她知道她还有一个刚刚上小学的孩子由她的老婆婆照料着,不应该耽搁她太多时间。可是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把照料朵朵的任务委托于她。此刻她急需要去公司,去处理她刚刚知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