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依然没有醒来,她的生命特征却是平稳的。
方维已经无可奈何,她只好将吕小丽一个人留在医院里,留在朵朵的身边。这是此刻她唯一的选择。
方维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她甚至对自己的父母不曾有过一丝记忆。有人告诉过她,还是在她只有一岁多时,他爸爸就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早就听说过她爸爸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与他爸爸同时离开这个世界的,还有比方维大三岁的哥哥。
她刚刚出生的时候,他的爸爸是在镇里附近一家私人家具厂里做木工。他为人平实善良,平时少言寡语,关键时刻,他的思维常常有些与众不同。那天他正在工厂里做工,突然听到孩子的呼救声,听声音是有人落了水。他扔下手中的活计跑了出去。他看到工厂周围的一个水塘里有一个女孩儿正在水面上挣扎,眼看就要沉下去。就在他最先路过的水塘边缘的一块冰面上,还趴着一个男孩儿,眼看着薄薄的冰面随时都有可能碎裂而令孩子沉下去。那男孩儿竟然是他自己的儿子。他连想都没有想,竟然直奔那个女孩儿而去。经过努力,他将那个女孩儿儿推上了岸,自己的身体却失去了知觉。当邻居们听到救援声纷纷赶来救援时,他和自己的儿子已经分别沉入了水底。
当他们父子的遗体入土那天,来自四面八方的乡亲们足足有三千多人,主动赶到了现场,深情地为他们送行。这一切,却没能给方维的妈妈带来多大安慰。仅仅半年多的工夫,她就因为承受不了那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患病离开了人世。
当方维的养父母把这一切告诉她时,已经是多少年之后的事。
眼下,她的养父母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如今,除了老公赵强之外,不论她走到哪里都举目无亲。她常常会自我戏言,我是老爷庙旗杆——独一根,走到哪里,都了无牵挂。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其实并非像她所说的那样简单,常常总还会有些什么,不时地走进她的生活,浸润她的情感。
其实,她知道她只是一个女子,甚至只是一个弱女子,应该有一个弱女子的生活。这是她最希望的人生。
接到赵强的电话,她已经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十万火急。她必须离开医院不可,必须马上离开。
她迅速坐进车里,一边开车一边拨通了110。
当她把情况报告给110之后,再次拨打起赵强的手机,赵强的手机又拨不通了。她反复地拨着,可不论她怎样努力,都没有任何结果。她挂断了电话,紧握方向盘急速地向预制构件厂旧址赶去。不知道行驶了多长时间,才到达那里时,她发现那里已经被人群所包围。那情景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她的想象。不少消防队员们正在已经垮塌的厂房废墟上寻找着进入地下空间的通道。现场周围站满了警察。她猜想他们一定是在接到她的报案后赶来这里的。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处厂房的地下究竟埋了多少人。
抢救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她将车停在警戒线外边,走下车正要往里边进时,被一个警察拦在了线外。她说明了情况,警察向站在不远处的他的上级报告了情况,她被允许进入警戒线里边。她直奔现场垮塌处而去,手里还不时地拨打着赵强的手机。她不停地“喂喂喂”地叫着,手机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回音。一个警察主动走到她跟前,与她交谈起来。
方维焦急地问道:“我老公不会有事吧?”
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告诉她,“我们正在设法找到进入地下室的通道。你要继续拨打他的电话,争取与他联系上。”
“早就联系不上了。他用手机和我通过一次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上。”
“那你能保证他是被埋在这里吗?”
“肯定是这里,他说得很清楚。”
“他当时说话时的神志清醒吗?”
“清醒。”
“他说没说当时还有没有其他的人被埋在里边?”
“我们没有涉及这样的话题。他只是说他被埋在这里的地下室里,让我救他,让我马上想办法救他。”方维焦急地叙述着。
方维早就听说过在预制构件厂的旧址,有一家地下钱庄。可她本人却从来就没有与之打过交道。当她接到赵强的电话时,赵强提起他被埋在这里的地下室里时,她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还没有来得及多问什么,两个人的通话就结束了。可她并知道他们之间的通话迅速地结束,是因为赵强的手机已经没有电的缘故。
此刻,方维站在废墟前,看着眼前正在忙碌的警察们的身影,脑海里一下子便浮现出几年前汶川地震后那一片废墟时的情景。眼前昔日完整的大楼,同样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尽管此前大楼早已经破旧,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垮塌成眼下这个样子,一块块预制板,交错着支撑在空间,有的露出了钢筋,有的干脆碎成了粉末状。整个三层楼已经变成了一层。她最担心的是通往地下室的通道会不会真的完全被封闭……
正在这时,一只警犬被人牵引着进入了她的视线。警犬迅速进入现场,开始四处搜寻。警犬很快就消失在水泥夹板的缝隙里。人们的担心跟随着它向废墟深处延伸。
没过多久,警犬返了回来,面对着它的主人狂吠,这是它发现了什么信息的缘故。
几个救援人员不约而同地奔入了同一地点。他们慢慢地将一块预制板撬动开来,一个人尝试着慢慢地进到里边。外边的人不断地与他喊话,里边不时地向外边通报所见到的情景。过了一段时间,里边已经没有了动静。等在外边的人是焦急的,方维更加焦急。她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人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楼板底下终于有了动静,那是站在上边的那个与方维曾经对过话的警察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进入到地下室的抢险人员打来的。他报告了他的发现,他已经发现被困在地下室的赵强,他的身体状况良好,只是眼下没有可以让他走出困境的通道。按照进入地下室的抢险人员的要求,又一个抢险人员带着千斤顶进入了地下室。他们需要顶开一处已经垮塌的楼板,让那处原本就有的缝隙再扩大一些,以便让赵强从那里走出黑暗。
关于赵强安然无恙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下室的废墟里传来,方维那颗心终于渐渐地落了地。
四十多分钟后,最后一个进入地下室的抢险队员重新回到地面。紧随其后的是赵强。赵强被水泥一样的粉尘覆盖着。走出来时,他看到现场站满了人,却并没有发现方维就站在离他不远处。方维快步走到前边。他发现了她,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现场顿时响起了阵阵掌声。
几秒钟后,两个人松开了双臂。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问道:“你周围还有人没有?”
赵强果断地回答:“没有,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指挥官有些不解。
“地下室确实就我一个人。不应该再有别人了。”
方维拉起赵强,面对着眼前的警官,两个人同时深深地鞠了一躬。方维一边鞠躬一边说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
就在方维不知道如何措辞时,赵强却执意要马上离开。这是因为他感觉到似乎有几分难为情,为了救自己,竟然惊动了这么多人。他又有些犹豫,似乎觉得就这样离开,显得有点无情无义。如果留在这里,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会被埋时,又不大好面对。与地下钱庄的交易虽然谁都明白,可谁都不愿意主动将这种事拿到台面上去说。那是因为谁都不愿意给自己带来麻烦。
地下钱庄的高利贷生意,原本就是借贷双方的事情,显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方维明白赵强的意思,她悄然地跟在赵强后边,离开了那还没有平静的抢险现场。
赵强健康地地走出险地,已经不再是抢险人员关注的焦点。他们继续关注的是是否还有什么人被埋在废墟里。原本工地上的施工人员,早就被控制在现场。他们被再一次叫到废墟前,接受着更详细的询问。
方维迅速发动起引擎,快速驶离了现场。
她手握方向盘,双手不停地抖动。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赵强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轿车在拥挤的马路上寻找着前行的机会,仿佛像是一条泥鳅在泥泞中穿行。那一刻,他们似乎像是要逃避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轿车总算是驶离了拥挤不堪的地带。方维的双手似乎依然在不时地抖动,她还是坚持着将车朝医院的方向开去。
二十多分钟后,离医院还有一段距离时,方维却将车停了下来,停在了一片已经被圈起,却并没有开发的住宅工地附近,这里很少有行人。方维对赵强说道:“下车吧。”
赵强知趣地从另一个车门下了车。
方维将身体靠在轿车机关盖上,赵强站到方维的对面。方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说好了去野诸葛家要钱,怎么会又跑到了张老板那里呢?”
赵强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这时方维才明白,赵强果然没有与野诸葛见过面。
“他们最终没有把你怎么样吧?”方维关心地问。
“看来还不到时候。他们知道钱是一分少不了的。如果知道我肯定还不上,他们是不会饶了我的。今天清晨这一幕,让我暂时躲过了一劫,可必须马上把钱准备好。”
“我不明白,前不久你不是已经还给他一部分吗?怎么会这么快又需要还钱了呢?再说怎么会一下子就要还二百万呢?”方维歪着头问道。
赵强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呀?”
“你让我说什么?反正是事情越来越糟糕了。”赵强并没有抬头正视方维一眼。
方维并没有做出反应。这时,赵强才抬头看了看方维,他才发现方维的手在不停地抖动。
“你怎么了?”他吃惊地问。
方维并没有说话,却已经是潸然泪下,只是一直没有发出声来。他向前迈了两步,靠近了方维,将双臂伸过去抱住了她,“你怎么了?是因为恐惧?”
方维一下哭出声来。
“没事,没事,我不是挺好的吗?”他用绕到了方维身后的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她,“没事,没事,我们再想想办法吧。会有办法的。”
方维抬起头来,“孩子,孩子……”
还没有等她说完,赵强着急地插上了话,“孩子怎么了?”
“孩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正在医院里抢救。”
“她从楼上掉了下来……”
还没有等方维说明白,赵强已经火冒三丈,他不停地摇晃着方维,“她怎么可能从楼上掉下来?怎么可能呢?你呢?你干什么去了?”
方维一下子愣住了。这一刻,面对赵强的质问,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的问话。她的哭声不时地吸引着来往行人的目光,甚至还有人驻足观看。
他焦急地等待着她迅速告诉他实情。
方维终于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那你为什么还把车停下,而不马上去医院?”
“我的手,我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动……”方维慢慢平静下来。
“好吧,我们马上去医院。”
赵强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开车向医院急驶而去。
一路上,方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轿车行驶的方向。
没过多久,轿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上。两个人下车后,一路小跑直奔抢救室而去。走进抢救室时,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守护在抢救室里的吕小丽。吕小丽看到赵强夫妻走了进来,立刻迎上前去,主动告诉他们医生刚刚从抢救室离开,朵朵依然没有醒来,但病情却仍旧稳定。方维毕竟对此已经有所准备,她的情绪还算是稳定的。赵强却走到了朵朵床边,大声哭喊着:“朵朵,朵朵,你这是怎么了呀?爸爸对不起你呀!昨天本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哭了,他的哭声迅速地感染了方维,方维也同样哭了起来。
不管吕小丽怎么劝说,都不解决问题。
正在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她看到此种情景,劝说他们冷静些。两个人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吕小丽依然站在抢救室里。
为了不让自己和赵强的情绪再度倾泄,方维理智地拉起赵强向走廊上走去。来到抢救室门外,方维说道:“你一定早就饿了,先去吃点儿东西吧。”
方维目送着赵强慢慢地消失在医院的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