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司之后,方维一个人打车去幼儿园看朵朵。一路上,她不停地轻轻抚摸手术刀口处,以缓解对那里的刺激。
她实在是太想她了,那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的生命所在。尽管眼下她根本无力顾及她,可是此刻当她的心灵再一次落寞在那寂寥的荒野时,她更加想念她。
就在将要到达那里时,她给麦紫打了一个电话,希望她早一点儿去那里,为的是避免朵朵看到她后,她无力脱身。
朵朵看到她的那一刻,一下子扑到她怀里,她无力将她抱起,只好蹲下身去,揽她于怀中。两个人的脸贴到了一起,深情地相互温暖着。这已经是方维久违了的感觉。朵朵不断地嚷着要跟她回家。她还是轻声细语地说服她去麦紫的妈妈家。
大约半个小时后,麦紫出现在眼前,几分钟后,三个人一起走出幼儿园。分手时,朵朵并没有哭,是因为方维答应她几天之后,等到自己身体恢复后再接她回家。
麦紫把朵朵送到车里,将车门关上后走到方维面前,小声告诉方维,清晨她来送朵朵来幼儿园时,看到秦佳也来这里等着看朵朵。她还郑重地走到朵朵面前,让朵朵叫她妈妈。只是朵朵并没有理睬她。
“她是怎么知道朵朵已经进了幼儿园的?”
“我无法问她这个问题。我想她可能是跟踪过我。”
方维目送麦紫开车远去,她一直傻傻地站在那里,半天也没有离开。直到身边不少家长陆续从她的身边走过时,她才从木讷中醒过神来。
她打车朝家中奔去。
一路上,麦紫的话似乎是重新唤醒了她对朵朵归属问题的担心。秦佳的出现本来就已经让她痛苦,可她始终坚信她无法从自己的身边将朵朵夺走。接到法院传票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完全失去将朵朵继续留在自己身边的信心。
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酸酸的滋味不时地涌上心头。她依然不希望对朵朵的这份爱,会被另外一个人亵渎,她依然希望自己是朵朵的唯一。
很快就需要去法庭应诉了。麦紫提醒过她应该做一些准备,可是这种事又能做什么准备呢?所有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她更寄希望于麦紫,她毕竟是律师,而且谙熟这件事的原委。
她自我安慰着自己。
这天晚上,她是一个人在家里度过的,这是她最需要别人陪伴,却又是最没有理由让别人陪伴的一夜。所有能牵扯到的人都已经牵扯到了,还能再去找谁呢?
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她才想到应该吃点儿东西了。她去了厨房,却并没有心情为自己精心扮演一次厨娘,那是因为没有心情的缘故。
犹豫了半天,她将一瓶法国拉斐葡萄酒打开摆到了茶几上,又端来用微波炉加过热的几个小菜,一个人自酌自饮起来。
并不浓烈的酒精浓度,在一个柔美女性的身上漫延,她渐渐地感觉到身体的灼热。她的头脑也渐渐地灼热起来。
她还是不停地频频举杯,电视机里传来的声响,成了她曼妙思维的宏大背景,她越发产生了对酒精的兴趣。一瓶酒几乎将尽,眼前的情景渐渐模糊起来。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白天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的影像。
如果说她爱林默,那分明已经是发生在多少年前的事情。
在赵强和林默两个男人之间,她似乎从来就没有对前者产生过兴趣。她在心底喜欢的确实是林默,可是她却从来就没有在他面前有过丝毫的表示。她已经记不清是她的哪一个举动,哪一个眼神,甚至是哪一句话的不得体,才让人看出了她的心思,甚至是猜出了她对他的那份异样的感觉。她真的不知道人们是依据什么理由,佐证了她对他的好感。
她没能够走进他。她早就用对赵强的那份感觉,淡化了对他那份朦胧的爱。每当她心底会因为某件事情泛起一丝丝感觉,她便会让那种感觉瞬间化为云烟。
赵强离开这个世界的前后,当林默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想到了应该请他返回飞达公司,帮她拯救飞达公司于水火的愿望。可那时她并没有别样想法,仅仅是始于对他那原始般的信任。
眼下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一种感觉。仅仅是这悄然来临的一场隆重的闹剧,几乎扼杀了她生命中的全部浪漫。。
是不是这一切原本就不应该发生?
下午,如果不是她那样宽容地谦让着对方,彼此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尴尬?
也许,也许昨天晚上他不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否定着,马上否定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一切的责任都将归罪于他。可是自己又何曾彻底放下过这份感觉呢?
她只是从来就不希望自己清醒而已。
昨天晚上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太不着边际了。
她将最后一杯酒,果断地送进了口中,那果断那敏捷,仿佛是要向什么告别。
她断然下定了决心,让它悄悄地来,也悄悄地去。
她向一侧倒去,身体瘫软在长条沙发上,慵懒地看着天花板。她并没有哭出声来,泪水却分明向眼角的两侧漫延。
清晨醒来时,她发现电视机却依然悠然地响着。
她发现手机中不断地有提示音传来,侧身坐了起来。短信是林默发来的,上边写道:“方总,对不起,是我给你添了麻烦。”
看完之后,她并没有回复。那个不痛不痒的短信,对她来说,似乎已经不能再掀起她心灵深处的波澜。昨天晚上,她将与他的关系的定位足足考虑了大半夜。
她希望自己理智一些,再理智一些,直至完全理智地面对眼前的一切。让这一切发乎于情,而止于礼。
她将手机轻轻地放在茶几上。
手机马上响了起来,她迅速抓起手机,电话是吕小丽打来的。吕小丽表示去公司之前,先想来看看她。被她婉言拒绝。
她问起这几天财务收支情况。吕小丽告诉她上次她提到的那几笔期许的款项都如实到账。她已经将那条项链赎了回来。
听到这里,她多出了几许兴奋,“项链赎回来了?”她没有等对方回答,“那你帮我把它送过来吧。我在家里等着你。”
大约半个小时后,吕小丽出现在方维面前。
她刚刚坐下,就将项链掏出来递给了她,她马上接过来在手里反复抚摸着,两眼紧紧地盯着项链,又将它贴在脸上,仿佛是那样亲切那样不舍,那情景如同一对恋人久别后的激情之亲。
此刻,吕小丽更进一步地感觉到这条项链在方维心目中的价值,那不仅仅是它本身的经济价值,还有她对它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出的特殊情感。
她十分不舍地将项链轻轻地放在茶几上,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她郑重地看着吕小丽,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没有出息?”
吕小丽有些不解,“我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啊。女人都会是这样的。”
方维下意识地晃动着脑袋,“不是,不全是这样。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她又一次将项链拿在手里,反复抚摸,“如果她从我的手里失去,我真觉得对不起我的养父母。如果是那样,当我有一天去见我的养父母时,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泪水继续在她的眼中滚动。
吕小丽照样疑惑着,仿佛听不明白方维到底是在说什么。
方维终于慢慢地将项链的故事道了出来。
这是她的养父在他的生前,向她讲述的故事。
她的养父已经是他家庭的第三代单传。她养父的祖父早在上个世纪初就去了欧洲谋生。他真正的成功是从做中国餐饮业开始的。
最初他是在比利时的一家中国餐馆里当跑堂,也正是在那家餐馆老板回国带家眷返回异国他乡时,也带着他踏上了出国之路。他的祖父在那家餐馆里干得非常出色。几年之后,老板主动提出借给他一部分资金,加上他自己几年的积累,让他自己出去办一家中式餐馆。老板出于好意,放他单飞,以便将来能够有些出息。
他真的没有辜负老板对他的希望,还真的将餐馆开了起来,而且开得红红火火。两三年之后,他竟然在同一座城市里开起了三家连锁店。经济情况越来越好。他的中国餐馆在当地出了名,甚至最终影响到了有恩于他的前老板。几年之后,他主动将餐馆以最低廉的价格卖给了前老板和他的几个儿子。他自己选择了离开,他和刚刚结婚不久的妻子北上去了法国。
在法国波尔多郊区定居下来,在那里他们同样开了一家餐馆。他将在比利时开办餐馆的模式搬到了法国。他没有想到中国独特的饮食,在那里同样受到欢迎。两年之后,他们把餐馆又开到了城里。
接下来餐馆越做越大。最终他们成了当地有钱的华人。后来他们又有了孩子,有了方维养父的爸爸。
他们一边操持和管理着庞大的产业,一边教育和培养着自己的孩子。多少年后,孩子去了国外读书。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选择了飞机制造专业。最终他去了当时的苏联,当他完成学业回到法国时,在找工作的过程中,他才发现他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论是在法国还是去美国,都没有人会相信并愿意接受他参与他们的飞机发动机设计和制造这样涉及高端机密的专业。
那时,他似乎觉得受到了一种污辱。
也正是在那时,一直与他的爸爸整日打拼,又相依为命的妈妈因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世界。这让他的爸爸几乎崩溃。他一蹶不振,失去了再拼搏下去的动力。
学成归来遭遇的挫折,加上看到中国抗战已经接近尾声,他决定返回中国。为自己寻找一条出路。他的爸爸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决定陪着儿子返回中国。
他们决定变卖所有财产,将财产变成最小的物件带回国内,以确保财产的安全。
他们在瑞士的一家珠宝行里,订制了两条同样的项链,随身带回国内。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这两条项链最传到了方维养父母的手里。
当其中的一条项链已经到了她的手里时,她并不知道另一条项链的下落,她也从来就没有问起过关于另外一条项链的去处。她唯恐她的养母会错误地以为她是贪婪的,让她以为她还惦记着另外一条项链的归属。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她确实不知道关于另外一条项链的故事。
吕小丽认真地听着方维讲述的犹如文学作品中的情节。她真正体会出了这条项链的价值,也体会出了这条项链在方维情感世界里的神圣。
“方姐,总算是把它赎回来了。以后就算是遇到再大的麻烦,也不要再打它的主意了。”吕小丽诚恳地告诫方维。
方维笑了笑,有些不置可否,可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聊了半天关于公司的事,吕小丽认为尽管眼下还有太多的困难需要去面对,可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飞达公司可能会慢慢地出现转机。
方维认可吕小丽的分析。她只是并没有像吕小丽那样感觉到轻松。她的脑海里始终都没有放下那一个又一个困扰着她的难题,她似乎是在提醒自己,“明天关于朵朵的案子将要开庭。”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她与麦紫走进了法庭。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走进法庭。她与麦紫一起坐上了被告席。看上去两个人的底气却很十足。
案子是在一个不大的法庭上拉开帷幕的。
法官们和书记员庄重地出现在她们面前。
四十多岁的女法官陆晓帆先是问过双方接不接受法庭的调解,被双方当场否定。
整个审理和判决过程并没有用多长时间,当她们走出法院的大门时,还不到十一点钟。
方维是哭着走出法院大门的。
她没有想到在她看来是那样重大而神圣的骨肉之情,法庭竟然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了了断。而判决居然是以她必须将朵朵归还给秦佳而宣告结束的。秦佳只需要给付方维抚养孩子的费用,总额为人民币五万元。
方维根本就没有想到,秦佳居然会在法庭上出示了她与朵朵母女关系的亲子鉴定。法庭采信了这个证据,确认她们之间的母女关系。而方维夫妻当初抱养朵朵时,竟然什么领养手续也没有办理过。
法庭做出的关于赔偿判决所遵循的依据,是秦佳拿出的当年她在医院里生下朵朵时,赵强作为她的爸爸在出生证上签下的名字。赵强本身就有抚养朵朵的义务。
判决宣布前,麦紫严厉地斥责了秦佳与赵强的不道德行为,他们为了将女儿留在她爸爸的身边,完全隐瞒了他们父女关系这样一个事实,而将方维长期欺骗。
法庭还是考虑到了麦紫陈述的事实,但那毕竟是属于秦佳与赵强两个人道德范畴之内的事,并无法影响法庭对朵朵监护权归属问题的判决。
听到最后判决结果的那一刻,方维完全软了下来,她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还是麦紫扶住了她。她哭着,她毫无节制地哭着。
她的动容甚至感动了陆晓帆法官,她主动走过来用一个普通女人的情感,劝说方维镇静下来,劝说她面对现实。这是法律的判决,法律必须以事实为依据。
麦紫扶着方维坐进车里,她半天没有发动引擎。麦紫将车窗摇下,看着秦佳朝轿车的方向走来,她伸出头去,开口骂道,“我原先还把你当成了一个人来看待,我今天才知道你连一个动物都不如,动物还有反哺之情,你,你却什么都没有。”
秦佳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那般,平静地从轿车跟前走过。
方维依然坐在车里哭着。
麦紫开车朝方维的住宅奔去,已经快到家门口时,方维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突然告诉麦紫,直接开车去幼儿园,接朵朵回家。
到了幼儿园时,麦紫走在前边与阿姨打着招呼,她表示要先把孩子接回家。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朵朵竟然被人接走了。交涉了半天,她才知道是秦佳走在了她们前边。她是向阿姨提供了法院的判决书后,幼儿园同意将朵朵接走的。麦紫的愤怒顷刻间洒在了阿姨身上,刹那间的吵闹声弥漫了幼儿园一楼的走廊。走廊内还伴随着方维的哽咽声。
三十多岁的女院长出现在走廊里,麦紫愤怒地指向了她,“尽管已经改变不了眼下这个事实,可是这件事我还是不会就这样算完的。我一定要让你们给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说法。你们也太无知了。”
方维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示意她没有必要再过多地说什么。她已经平静下来,意识到一切努力,都将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