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 (3)
“张雅文,你这么说我很不高兴!我非常不高兴!我告诉你,我是很尊重你的,我希望你要看到别人的长处!如果你这种态度,我可以向央视打报告,我不接这部戏了!”
我顿时呆了。我不明白一个编剧难道连对自己的剧本提意见的权利都没有吗?更不明白,我刚说一句话,导演为什么冲我发这么大的火?后来得知,在研讨会上,第一个高度赞扬赵女士剧本的正是这位导演。我不知这位资深导演是看不出剧本存在的问题,还是其他原因影响着他的艺术判断力……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就在众目睽睽的餐厅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主任说:“你哭什么你?有话你就说嘛!”
我说:“我希望你们能认真地看看我这稿剧本……”并将我的剧本及对改编本的意见都留给了他。
走出餐厅,外面电闪雷鸣,下着瓢泼大雨。而我却泪雨交加地走在长安街上……
那一天,我在出租车上转了两个多小时,找不到家了……
后来得知,其实在改编本研讨会上,有专家早就提出《盖》剧是一部严肃的正剧,不应该有大量表现强奸、叛徒等媚俗的戏,应该大力表现比利时人民反抗德国法西斯的一面,不应过多展示比利时民众低劣的人性。一位领导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你们不要排斥张雅文,一定要把她剧本中好的部分拿过来!”
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提出不要排斥我?为什么专家的意见都不能引起改编者的重视?剧本的问题明明摆在那里,为什么就没人肯证实?为什么就没人听听我这个编剧的呼声?如果投拍这样一个不成熟的剧本将可惜了这个好素材,也可惜了我的巨大付出。我甚至想给央视台长赵化勇写封信,请他下令停止拍摄《盖》剧……
就连钱秀玲的侄子钱宪人、钱为强先生,也对改编本提出了看法,他们在发给我的信中写道:
“我们认为这部作品缺乏矛盾冲突的转化,没有写出个性鲜明的人物,没有震撼观众心灵的人和事,缺乏本能的出自内在的感情和思想,没有真正使人产生共鸣。很多事物、人物的行动和语言,是以中国现代社会的思维来表现的,甚至不少‘文革’时期人物行动语言的影子。两个角色玛格丽特和将军佣人的遭遇和她们后期所起的作用,将会引起比利时人民的怀疑和争论……”
我不是一个玩文学的人。我是一个把文学艺术当成生命的人。后来,我又找到导演助理跟她苦口婆心地谈了一上午,并通过她给导演捎去一封长信,恳请导演一定要把好剧本关。我在信中说:“我们谁的名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向观众推出一部好作品。否则,我们有愧于这个题材,也有愧于钱秀玲老人……”
我哪里知道,赵女士与制片方早已签订了第二份《补充协议》,我已经不是编剧了,而我还在这不自量力地自作多情呢。
十四
在这里,我要谈出一个从未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正是由于这个神秘电话使我了解了许多内幕……
第一次电话是2001年8月25日晚间十点左右打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你是张雅文吗?”
我觉得这声音很陌生,好像从没听到过,问他是谁,他只说:“张雅文,在《盖》剧新闻发布会上,你应该以编剧的身份出现在媒体面前。否则,你的编剧署名肯定保不住了。”
“不可能,我跟潇湘电影制片厂签有合同!”我急忙问了一句,“请问你是谁?”
他说:“你太天真了。他们已经签了合同……”
“什么合同?你说谁签了合同?”
他犹豫了片刻,说一句“你自己考虑吧!”就把电话挂了。
我手拿话筒半天愣在那里。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给我打这个电话?是想挑拨我和制片人的关系,还是他知道什么内幕?从他的声音判断,这人很成熟、很稳重,不像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我急忙打电话跟先生商量怎么办。
先生说:“这人肯定知道内幕,你应该按照他说的办……”
第二天,我向制片人提出我以编剧身份向来参加《盖》剧新闻发布会的艾克兴市长杜特里约先生赠送鲜花和礼品,他们同意了。但在新闻发布会上,却发现整个新闻稿没提到一句编剧。而且,当我献完鲜花记者找我采访时,某位制片人竟然出面制止……
9月7日晚十一点左右,我忽然接到朋友范导演打来的电话,他急切地问我:“张大姐怎么回事?《盖》剧编剧怎么不是你?你快看看央视一套……”
我急忙打开电视,只见央视正播“电视你我他”的节目,赵女士正以《盖》剧编剧身份侃侃而谈呢。字幕打出赵女士是《盖》剧编剧,而我连个影儿都没有。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李占恒打来的。他问我怎么回事,为什么编剧不是我,而是那个姓赵的。他说:“会不会又发生上一部儿童电影的事?”
“……”我一时无法回答。
他说:“雅文,对这种侵权的事,你绝不能任其发展,否则……”他谈到他们沈阳军区专业作家、著名电影《黑三角》的编剧李英杰的一部电视剧,因被他人暗中置换编剧,又讨不回公道,气得郁闷成疾,突发脑溢血从此瘫痪在床。现在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一提他就哭。
是啊,作品是一个作家的生命,是他的孩子,眼看着自己呕心沥血培养的孩子,却活活地被他人夺走,谁能不气得发疯、不气得脑溢血呢?
此刻,我的心抖成了一团,手脚冰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急忙拨通哈尔滨家里的电话,跟我先生商量怎么办。
先生说:“看来在对待编剧的问题上,他们是有预谋的。觉得这个题材好,有人就一心想取代你的编剧。他们从剧本、合同、媒体宣传等几个方面来否定你,等到电视剧播出后,造成既定事实,你再有理也没用了!所以,你必须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但你千万不要生气……”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我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强硬的决定——
这一夜,也因此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我无法断定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更无法断定它对我的人生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只知道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的个性不允许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苦孕育三年的孩子,活活地被他人夺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喝了点水,润了润冒火般的嗓子,然后坐到了电脑前……
第二天早晨七点,我拿着打印好的五封信,走出了家门。
八点三十分,五封特快,分别寄给中央电视台台长赵化勇、副台长胡恩、潇湘电影制片厂厂长康健民以及另外两位制片方的领导,向他们发出“以死以法抗争我编剧的权利”的呐喊!我在信中阐述了两次被侵权的经过,希望有关领导能给我起码的公道,否则我将召开中外记者招待会……
在此之前,尽管我心里憋屈得要死,可我仍然强装笑脸怕得罪人家。现在我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于是,我这个屡经坎坷、屡遭不公的小人物,第一次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而豁出去了。
三天后,A先生打来电话,说要跟我谈谈,我却把电话给摔了……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无理地对待他人。
拉伯雷说:“人与人之间,最可痛心的事,莫过于在你认为理应获得善意和友谊的地方,却遭受了烦扰和损害。”
不一会儿,我先生从哈尔滨打来电话,说A先生给他去电话谈了很长时间,A先生说赵化勇台长找他了,让他处理好这件事,还说好多事情并不是他的主意,是上边定的……
中国妇联领导也打来电话,让我跟A先生见面谈谈。
9月18日下午三点,在中国妇联秘书长的主持下,我和A先生见面了。
A先生说:“编剧还是你,‘电视你我他’的节目搞错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搞的。”他还说,“其实我也很难办,赵女士是我请来的,你又是我的朋友,我得一手托两家。你觉得委屈,赵女士还觉得委屈呢。她被我请来四十天拿出剧本,近视眼都快累瞎了。可她只能署名改编,而你却以编剧的名义上台去给市长献花,她手都气得冰凉……”
是啊,赵女士是你们请来的编剧,你们应该体谅她的感受。可是,你们考虑过我这个花甲老作家的感受吗?《盖》剧是我自费跑到欧洲、历尽千辛万苦挖掘的素材,又呕心沥血创作出的剧本,你们却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赵女士踏着我给你们牵线搭桥的关系飞往布鲁塞尔……之后,你们又背着我签订两份合同,让赵女士取代我的编剧。你们却没一个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地告知我,而是一直在欺骗我。我这把年纪了,没门没窗没背景,不被人看重也就罢了,可你们总不能像糊弄小孩子一样耍弄我吧?别说是一个老作家,就是一个三岁孩子,也受不了这种人格的轻视和权益的伤害呀!我更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不能让我和赵女士共同努力搞好剧本,而非得要贬低一个,抬高一个,捧一个,排斥一个呢?
在中国妇联领导面前,我第一次道出内心的委屈,说到伤心处,不禁老泪纵横,听得妇联秘书长几次红了眼圈。
我说:“我从没有伤害过赵女士,可她却伤害了我。她不应该在剧本上处处排斥我,她应该本着对《盖》剧负责的态度来对待剧本。其实,在对待剧本的问题上,你们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
听到这话,A先生顿时一愣,问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谁告诉你的?”见我不回答,他气愤地说了一句,“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找出来我决不饶他!”
是的,我也想找出这个人。我想好好地谢谢这位有良知、有正义感、有同情心的朋友,可惜一直没有找到。
这次见面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久,《盖》剧剧组赴比利时开机了。
临行前,我在一家不错的餐厅请周先生共进晚餐,再次谈到我的稿酬问题。他说等资金到位就付给我。
之后,我又踏上北去的列车,像上次离去时一样,心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痛苦与惆怅,不知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
十五
回到哈尔滨,我开始严重失眠,整夜在床上辗转反侧。睡着了就做噩梦,总是梦见一帮人来抢我的孩子。我拼命争抢也抢不过他们,我总是拼命地大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过去我从不说梦话,从那时开始,我经常半夜三更大喊大叫地把先生惊醒,直到今天仍然如此。几天前,小孙女放假来我家住几天,半夜被我的哭喊声吓醒了,哭着说:“奶奶,你说梦话太吓人了!我好害怕,我要回家……”我怕邻居听见我哭喊产生误会,只好告诉人家我爱说梦话。
而且,我开始不愿见任何人,整天就坐电脑前,疯狂地创作《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的长篇小说。四个月完成了四十五万字的长篇。只有创作,才能使我感到一时的解脱。可是一离开电脑,我立刻又陷入了无法排遣的愤懑与烦躁之中。
我本来是一个开朗、豁达、能自我化解矛盾的人,但这次,我那屡经磨难、一向自以为无比坚强而充满阳光的心灵,第一次变得扭曲了。一向活泼、开朗的我,一向与歌声和笑声相伴的我,竟然连笑都不会笑了。尤其再次接到那个神秘电话之后,我的心变得更加阴暗、更加可怕了。
我不知我得了抑郁症,还是精神分裂症。总之,我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这时我才明白一个深刻的人生道理,一个人可以承受无边的苦难和巨大的付出,但却承受不了太大的不公和轻蔑。因为人格、尊严和权利是一个人的立足之本!
这天晚间,我又接到了那个神秘电话,他开口就问我:“张雅文,你是不是没有学过编剧?”
“你为什么问这个?”我立刻敏感地反问一句。
“你是不是只读了小学?”他又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