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母亲塞到炕琴底下的“上帝弃儿” (4)
母亲也说二姐的病给耽误了,要早点治也许不会落下残疾。第二年春天,二姐已经起不来炕了。父亲这才卖掉粮食,赶马车拉着二姐去铁岭看病。
临走那天,我看到二姐盖着被子躺在马车上,脸色就像山坡上的残雪一样惨白,再也没有去年秋天那种红扑扑的鲜亮了。
二姐用眼睛瞅瞅我,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可是父母和哥嫂都在身边,什么都不能说。我明白她的心思,就冲她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没想到,二姐刚走不久,就听到山下传来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我急忙向拨浪鼓声跑去……
果然又是那个黧黑的小伙子挑着货箱子,两脚沾满了黄泥,一见到我,就笑眯眯地问我:“你二姐怎么没来?”
我说:“二姐刚走,去铁岭看病去了。”
小伙子顿时一脸失望,望着山道上刚轧出来的两道车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从货箱子里取出两条粉红色的绸子,对我说:“我答应给你二姐的……”
我急忙说:“你等着,我回家去给你拿点花生!”
他说不用了,挑起货箱子转身向山下走去。
我拿着两条红绸子跑到刚开化的小溪边,把红绸子举到头上冲着溪水左照右照,一个劲儿地臭美,可我不敢戴,那是人家给二姐的。
二姐从铁岭回来那天,我把红绸子偷偷地给了她。二姐毫无血色的脸上立刻浮起两片红晕,但很快又消失了,淌下的泪水掉在红绸子上,她急忙伸手擦去……
二姐一直舍不得扎这两条绸子,我问她为啥不扎,她说等病好了再扎。
可是,二姐把小山般的中药吃光了,仍然不见好。我经常看见她偷偷地抚摸着两条红绸子,红绸子似乎成了她生命的寄托,也成了她最大的精神安慰。
身体稍好一点,二姐就拖着越来越罗锅的身子来到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往山外的山路。可是,那条山路除了两道深深的车辙以外,很少见到人影。
三十
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跟我家都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在解放四平时,父亲应召去当了几天担架队长,还受到上级的表彰,成为父亲一生的荣耀。
父母带着我们一家老小,每天重复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日子。一年到头,大人孩子只盼望大年三十晚上吃一顿饺子,大年初一吃一顿旱稻子做的大米饭。这就是全家一年的盼头了。
1952年冬天,我大姨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来看望母亲,看到我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就劝父母搬到佳木斯去,说城里比这穷山沟好过活。
母亲告诉我,最后能搬离这个穷山沟,还是狐老太太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那天,筷子画的圈特别大,把桌子上的小米都碰掉了。
不管怎样,父母和哥哥能舍弃那份家业,舍弃那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举家北迁,把全家十几口人带出大山,尤其对这些没成年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壮举……
搬家前,父亲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乐颠颠地忙活着,好像从此以后,贫穷和苦难都将结束了,代之而来的是希望和富裕。他张罗着卖马、卖车、卖农具,没人买的石碾子、石磨、犁杖都送人了,只带走两只水桶及衣物和被褥……
搬家前一天,父亲要把我家的大黄狗送人。我和一帮侄子哭着站在狗窝前,不让父亲抱走大黄。大黄也好像知道要把它送走似的,夹着尾巴躲进狗窝里不肯出来。
可是,大黄还是被父亲装进麻袋放到马车上拉走了。马车驶出好远,我还听到大黄在麻袋里一声接一声的哀嚎:“嗷……嗷……”
搬家那天夜里,天很冷,顶着星星,我穿着母亲给我新做的花格棉袍,跟着姐姐和侄子们爬上马车。
临动身,父亲抱着双拳,冲着黑咕隆咚几间空荡荡的屋子作了几个揖,然后跳上亲属来送我们的马车,带着全家十几口人离开了生活几十年的老屋,离开了这座只有我们一户人家的山沟……
马车在山道上咯吱咯吱地轧着积雪,我坐在马车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屋,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条大黄狗,不知父亲把它送到哪儿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发现后面追来一条毛茸茸的东西,太远,看不清是什么。后来终于看清了。天哪!竟然是大黄!我们几个孩子顿时大呼小叫地喊起来:“大黄!大黄!快上来!快上来!”
满身是霜的大黄累得呼哧呼哧直喘,一连蹿了好几次,这才跳到拥挤的马车上。一见到我们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用它湿漉漉的嘴巴一个劲地蹭我们,用舌头舔我们的衣裤,好像很怕再失去我们似的。我们怕被父亲发现,就把大黄藏到被子里。
马车跑了半宿,终于来到只停留两分钟的小站——中固。
随着一声刺耳的长鸣,只见喷着白雾的庞然大物呼啸着冲过来,吓得我赶紧抓住母亲的棉袄襟,很怕被火车“吸”进去……
上车时,二姐不慎掉进站台下,被父亲和嫂子费好大劲才拽上来。我被拎着水桶、扛着行李的父母大呼小叫地推上车去。临跨上车门的刹那,我却看到了最为揪心的一幕……
只见大黄急得像疯了似的,嗷嗷叫着,左蹦右跳,急着要冲上车来。它几次被人踢倒,又几次爬起来,一次一次地往车上冲,直到列车开动了,它仍然拼命地追赶着越来越快的列车……
看到大黄向车上扑的样子,我伤心地哭了很久。
第二年秋天,父亲回老家去清理卖车马的钱款,却看到老态龙钟的大黄从我家长满青苔的茅屋里走出来。它步履蹒跚,皮毛邋遢,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见到父亲,它眼泪汪汪,一个劲儿地蹭着父亲的裤腿,舔着父亲落满灰尘的鞋袜……
父亲顿时红了眼圈,他知道狗是忠臣,但没想到它会忠诚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它会在这空寂无人的老屋里守到今天。父亲将一个吃剩的烧饼扔给它,它闻了闻,没吃。临走前,父亲再一次来山沟里看它,却发现大黄已经死了,趴在我家门口死的,嘴边放着那个烧饼。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送我们上车的亲属我一个都没记住,只记住了那条大黄狗,还有父亲分给我的两块糖……
上车后,父亲从一个黄草纸包里拿出一些“光腚”糖块,给我们这帮从未见过糖的孩子每人分两块。我第一次见到这绿绿的、黄瓜形状的糖块,稀罕得舍不得吃,捧在手里一会儿舔一口。
我坐在拥挤的车厢过道里,把两块糖在手心里整整攥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汪黏糊糊的绿甜水了,忙把甜水舔得一干二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甜的东西。
后来,每当我坐在火车上,看到山沟里住着孤零零的一两户人家时,总会想:假如父母没有搬离那山沟,假如我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大山里,那么,我将会有怎样一番命运?不用说,我肯定跟姐姐一样,不能读书,只能成为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顶多在城里找个男人。因为没有文化就没有改变命运的资本。
所以,我非常感谢父母把我们带出了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