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2)
再说,我从封闭的大山里走出来,看到城市里那种崭新的、与我家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幼小心灵受到极大的触动。这种触动是刻骨铭心的,就像现在的农村人来到城里一样。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再也不想过那种单调、枯燥、一年到头只盼望过年吃顿饺子的穷苦日子了!再也不想像父亲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毫无欢乐地活着了。我渴望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渴望长大以后也像城里人那样快乐地工作……
这种渴望非常强烈,那是任何人都不可阻挡的。我决心明天偷偷地跑回佳木斯……
人的命运往往就在自己不成熟、不经意间决定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睡着,父亲没好气地喊我:“痛快起来!”
我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不知他叫我起来干什么。正忙着做饭的母亲站在锅台边,隔着一尺高的矮墙对我说:“你不是要念书吗?”
一听到“念书”两个字,我从炕上“腾”地跳了起来,一高兴竟忘了窝棚太矮,“砰”一声撞到棚顶的檩子上,把脑袋撞出一个大包……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我睡着以后,父亲对母亲说我要是个男孩儿,一定会有出息。父亲说:“你看她的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多有灵性!”
我听了却不服气,心想,男孩儿有啥了不起的。
出了家门,父亲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背着书包紧着两条小腿,跟头把式地跟在他身后。刚下过雨,我穿着母亲做的红条绒拉带布鞋,鞋底上粘着厚厚的黑泥,走几步就得甩两下。出了山口,就来到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草甸子里常年积水,长满了多年的草根及一人多深的蒿草。我们称草根为塌头墩子。没有道眼,只能在塌头墩子上蹦来蹦去。有的塌头墩子距离太远,我的腿太短跳不过去,“啪嚓”一声掉进泥水里,两只鞋全湿透了。我渴望父亲能站下等等我,哪管骂我几句也好。可是父亲连瞅都不瞅我,光顾自个儿往前走。
走出大草甸子,顺着山根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叫永翠河。父亲沿着山根向前走去。看着父亲大步流星的背影我挺生气,觉得父亲一点不管我的死活。我这么短的小腿,能跟上你的大长腿吗?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就是要让我知道,从今往后就你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什么泥呀,水呀,蛇呀,你都得受着,受不了就甭想上学!父亲是想让我打退堂鼓,可我一声不吱,始终连滚带爬地跟着他,只要让我上学我什么都不在乎。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个村子,不记得叫什么村子了,只记得山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东倒西歪的破草房——这就是我的学校。
老师是个男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子,却光着脚,一股股黑泥从他脚指头缝儿里钻出来,像一条条小泥鳅似的。他笑眯眯地望着我,问我念几年级了?
我心想:“这哪是老师呀?穿着大破棉袄,连鞋都不穿……”
老师姓罗,学校就他一名教师,一个教室,一个班级,三个学年。
父亲把我交给罗老师,问我:“你自个儿能不能找到家?”
我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父亲说他要到镇里去买玉米面,说完转身就走了。
从此,我就在这只有一个班级却有三个学年的学校上学了。每天上课时,罗老师先给一年级的学生讲,讲完让一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再给我们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讲……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次哭着喊着要上学是多么正确!
否则,我像山里其他孩子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了小文盲,也像我的几个姐姐一样成了睁眼瞎子,最后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男人,窝窝囊囊、愚昧无知地过一辈子,那我这一生该是多么悲哀!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胜利,也是第一次体现出“性格决定命运”的人生哲理。我为自己感到庆幸,也感谢父母对我的宽容。
后来,有记者朋友曾问我:“别人家的孩子都不上学,你为什么一定要上学?是不是像现在许多有志气的农村孩子一样,想走出大山,想用知识改变命运、改变贫穷的家庭状况?”
我告诉记者,那时的农村人很傻,很愚昧,家家都很穷,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命运,更不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再说中国当时并不提倡这些,也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提法。父亲对命运不满也只能是抱怨罢了,而母亲只能是逆来顺受。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儿,更不明白那些高深的人生哲理了。我只是怀着一种简单、淳朴的愿望,就是不想在山沟里过一辈子。我羡慕城里的孩子,想跟城里孩子一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
这就是我一心要上学的原因。
三十二
从此,十岁的我每天风雨无阻地走在那条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上学路上,每天要走三四个小时,往返二十多里路,一双小脚整天泡在湿漉漉的布鞋里,脚丫子都泡白了。后来母亲给我在书包里带一双干爽布鞋,让我上课时换上干的,放学以后再换上湿的。
路上,我总是扯开嗓门儿大声唱歌:“来呀,看呀!杨柳条变绿了。来呀,看呀!桃花也开了。大家都欢唱,春天来了!”“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
在学校学会的歌唱没了,就自己胡编,见到路边开的石柱花我就唱:“石柱花,你真美丽。我把你折下来,你可别生气……”
直到今天,我对小小的石柱花仍然情有独钟,去山上散步,偶尔看到粉红色的小石柱花总会折几枝带回家来,插在瓶子里。我先生奇怪地问我:“咱家那么多花你看都不看,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小破花?”
我告诉他,石柱花陪伴我度过了漫长而寂寞的童年。
路上,每当看到美丽的朝霞,看到微风吹动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看到大雨过后五彩缤纷的彩虹……我就想唱歌,就想把心中美好的感受唱出来,可我不会那么多歌,也没有那么多词汇,只能信口胡编。现在一想,这可能就是大自然赐给我的美感启蒙吧……
每天我都冲着太阳唱,冲着山涧的小溪唱,冲着路边的石柱花唱,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想狼要听见我唱歌就会被吓跑了。
每天晚间躺到炕上我都犯愁,明天上学怎么走啊?夜里经常梦见狼来追我了,吓得我又哭又叫。可是无论夜里多么害怕,到了第二天早晨,一个小人儿都会准时出现在没人深的大草甸子里,出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但是,苦难并不能泯灭一个孩子的天真童趣。我让母亲用铁丝给我做了一把渔钩。清晨,我把拴着蚯蚓的渔钩扔进永翠河里,等放学回来再来起钩。我从未钓到过一条鱼,可我每天都兴致勃勃地钓下去。不过,我在门前的小溪里却抓过一条二寸长的白漂子,高兴得大呼小叫地往家跑,让母亲给我做鱼吃。母亲看到我手里的小鱼哭笑不得,在我的一再哀求下,只好用它打了鱼酱。
一天,父亲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往后不许在路上采花抓蝶的!山外一个孩子在河边抓蛤蟆,一条蛇突然钻进他嘴里,不一会儿就憋死了!”
吓得我好长时间不敢采花,可时间一长又忘了。
这里的蛇多,有时一不小心就踩到蛇身上了。有一次,父母没在家,我看到一条一尺多长的小蛇钻进我家门缝里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用炉钩子把它钩出来扔到外面去。还有一次,我跟母亲到地里摘豆角,看到地头一棵老榆树窟窿里趴着好多条蛇,一个缠一个像拧麻花似的。母亲拉着我急忙离开了老榆树。母亲告诉我,那是长虫“起雾”,也就是集体做爱,要是搅了它们的春梦,它们该出来咬人了。
一天放学回来,看到山坡上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呼哧呼哧弄得树叶哗啦哗啦直响。我以为是谁家的老牛呢。父亲却说可能是熊瞎子,还叮嘱我,今后要遇到熊瞎子不要直着跑,要拐弯跑,还说熊瞎子傻,到地里掰包米掰一穗扔一穗,最后只剩下一穗……
还有一次,我看到山坡上有一头猪靠在树上蹭痒痒,心想谁家的猪跑这么远,就捡起一根树枝往村里赶它。我看到这头猪的个头很大,腿很长,两颗大獠牙往上翘翘着。听到动静,它回头冲我呼哧呼哧两声,撒腿就向山上跑去……
回家却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败家的孩子,你不要命了?谁家的猪跑那么远,那是野猪!野猪的牙快,小盆粗的树几口就能咬断喽!你没听山里人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吗?野猪比老虎和熊都厉害,往后再看见野猪躲远点儿!”
这天晚上,吓得我半宿没睡着觉。
母亲却安慰我:“别怕,别听你爸吓唬你,没事!有狐老太太保佑你呢。”母亲经常为我烧香,祈求狐老太太保佑我平安无事。
夏天和秋天还算好过,到了冬天就更难熬了。
冬天天短,雪又大,早晨天没亮就得动身,晚上没等放学天就黑了。零下二三十度,而我穿着没有衬衣、衬裤,连裤衩背心都没有的空心棉袄、棉裤,揣着玉米面饼子,脚上穿着“长出”厚厚雪钉的棉布鞋,每天跟头把式地滚爬在风雪交加的山路上,手和脚冻得又红又肿,耳朵冻得像冰凌似的直淌黄水。可我不敢对母亲说,怕父亲知道该不让我上学了。一天早晨,母亲发现我的脚冻得像馒头似的,穿不上鞋了,就埋怨我:“瞧你这孩子,手脚冻成这样咋不告诉妈呢?”
从那以后,母亲每天晚间熬茄秧水给我洗冻疮。后来一到冬天就犯冻疮,两只脚奇痒无比,左脚上至今还留着一块冻疮疤呢。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坐在火炉边,等着母亲给我烤土豆片吃,偶尔还能吃到一两只烧麻雀,是母亲用筛子给我扣的。那麻雀肉真香,香极了。那时候还没有保护动物一说,麻雀是“四害”,人人都有消灭“四害”的任务。城里人敲锣打鼓地消灭麻雀,吓得麻雀没地方藏没地方落,最后累吐血累死了。
放寒假了,我拉着小爬犁,跟着父母踏着厚厚的积雪上山去砍柴,到了山顶,我能远远地看到山外开过去的像毛毛虫似的火车……每当看见火车,我就想:我什么时候能坐着火车回佳木斯呢?我什么时候能像城里孩子那样,坐在暖烘烘的教室里读书、唱歌、跳舞呢?
有时,我看见母亲用手遮着刺眼的雪光,用一只眼睛久久地望着山外,就问她:“妈你看啥呢?”我知道母亲眼神不好,看不见火车。
母亲总是微微叹息一声:“嗨,没看啥,我看这雪啥时候化呢。”说完,又低头继续砍着树枝。
我知道母亲不是在看雪,而是像我一样看着山外。母亲是在城里长大的,她从走进山里那天就渴望走出大山,可她从不流露,也从不抱怨。
许多年以后,母亲才对我道出心里话。
“你看你爸那倔脾气,说了也没用。只能听天由命跟着他瞎折腾吧,折腾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嗨,那个年代的女人可不像你们现在,看你们现在多好,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说了算,实在过不到一块儿还可以离婚……”
“妈,你现在要年轻,能不能跟我爸离婚?”我笑着问母亲。
“那可不一定,你爸比我年轻,比我好看,说不定他提出跟我离婚呢。人这一辈子,谁也说不准会遇到啥事。”
每次上山砍柴回来,我都采一把刚刚打骨朵的达子香带回家来。达子香这种植物很特别。早春时节,刚刚开化,有的地方雪还没化呢,达子香就满山遍野地开了。你看吧,那一片片粉红色的花朵开在光秃秃的山坡上,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灿烂的晚霞飘落在枯黄的山冈上,十分抢眼,也十分美丽,给这枯燥的早春世界带来一片勃勃生机。
每当早春时节,达子香就在我家小小的窝棚里提前开放了。那是一颗童心的浪漫,达子香一开,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了。
如今,每当早春时节坐在火车上,我总喜欢遥望着远处的山峦,寻找着我心中的达子香,每当看到枯黄的山坡上有一片鲜艳的美丽,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噢,达子香!我的达子香又开了!”
三十三
到小兴安岭的第一年冬天,我遇到两件最可怕的事……
一天下午,罗老师说要开图画课,提前放学让我们去南岔镇里买图画纸。
那天,天空飘着雪花,我跟着一帮同学兴高采烈地跑过结冰的永翠河,跑到镇里去买图画纸。一个女同学在烧饼铺买了一个烧饼,看着人家吃烧饼我馋得直咽口水。卖烧饼的老板娘看到我的馋样,摸着我脸蛋逗我:“丫头,留下给我当闺女吧,我天天给你烧饼吃!”我急忙笑着难为情地跑开了。
一帮农村孩子来到镇上,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根本不考虑时间,等到跟同学们分手时,天已经黑了,而且扬风夹雪刮起了大烟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