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1)
无情的岁月,新房变成了地狱。在冰窖般的小屋里,地狱之门一次次向我和刚出世的女儿敞开。面对冰冷的世界,我发出“为了他和孩子,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呐喊!
五十六
1966年,“**********”刚一开始,我像许多人一样,怀着对党、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认真地聆听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积极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跟着造反团上街游行,刻钢板,印小报……至今家里还保存着两大本那个时期的小报呢。
这期间,我干了一件最愚蠢、最对不住父亲的事……
有一天,我得知跟我同时分配来的四名运动员早都转干了,有的还加入了共青团,唯独剩我自己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转干,一直是工人编制。我很生气,回家就责问父亲:“爸,你去当兵干啥?害得人家连干都转不了!”
父亲一声没吭,只是微微抖着下巴,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母亲急忙把我拽出去,悄声嗔怪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刚被批斗回来,脖子上挂牌子的印还没消呢!”接着,母亲第一次对我讲起父亲被抓去当兵的经过……
母亲说:“为了那点破事,你爸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来……”
听到父亲的遭遇,我觉得不该这样对待父亲,急忙进屋向他道歉:“爸,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么回事……爸,别生气了,噢……”可是,无论我怎么哄他父亲始终没说一句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我感到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糊涂了。
先是贺玉在体委第一个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邓拓”,批判他的大字报贴满了体工队的墙壁,也贴满了我迷惘的心。对贺玉揭发最多的,正是教过我和贺玉的那位教练……
接下来,世界变得越来越荒唐,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再后来,我和贺玉参加的“8·25”派被定为反革命组织,头头被抓,司令部被摧垮。我所在的佳东办事处,所有参加“8·25”派的全部退出,最后只剩下我自己……
对这场轰轰烈烈的“**********”,我们感到越来越困惑、越来越迷茫了。于是,我们在困惑、迷茫、找不到方向的情况下,决定结婚吧。当时贺玉已经在体校当教练了。
五十七
1967年9月9日,星期六。
下班后,我回家吃了一碗母亲做的荷包面,告别了父母,踏着刚刚下过小雨有些湿漉漉的马路,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向新房走去……
此刻,我并不知道三姐在北京正经历着人生最痛苦的时刻……
几天前,北京石景山钢铁厂打来电报,让三姐立刻去北京。三姐以为姐夫病了,带着两个女儿匆匆赶往北京,可是到了北京,三姐却被搀进了太平间……而我得知这一切,已经是数十天之后了。
出来迎接我的,只有刚清扫完屋子、两手沾满灰尘的贺玉……
贺玉向体委借了一间闲置多年的旧体育馆耳房,自己间隔出一间小屋,就成了我们的新房。
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一个祝福,没有添加一件新衣,只有我和他,在幽幽的灯光下,坐在哥嫂送给我们的唯一一张小桌前,举起了两杯红葡萄酒……
对我们来说,这就足够了。
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世界,任何附加条件都是皮毛的,唯有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今天我仍然这么认为。没有爱情,即使住进金屋,天天吃山珍海味,又有什么意思?我是一个唯爱主义者。
相恋了五个春秋,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但是,当贺玉把我抱到木板搭成的新婚床上,我却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哇”一声哭起来……
“你怎么了你?”贺玉吓坏了,急忙问我。
我却说:“我、我再也不是姑娘了……呜呜……”
那个时代的女人道德观念很陈旧,把贞操看得很重。
贺玉捧着我的脸,说了一句令我大为感动的话:“别难过,我发誓一辈子爱你,呵护你……”
他果真没有失言,一生都在信守着这份承诺。
虽然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但我们的小屋里,却像世外桃源一般,充满了温馨与甜蜜。
晚间下班回来,贺玉学着干木匠活,打茶几、打桌子。我也跟着他忙活。他给我父母打了一只小饭桌,我说我来锯桌腿,锯完一看,四条桌腿一个比一个长,笑得我俩肚子都快抽筋了。
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贺玉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噢,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要有小宝宝喽,快来让我看看!”他趴在我瘪瘪的肚子上,认真地听着,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肚皮,很怕手重了会伤着孩子。其实刚怀孕什么都摸不到。
我妊娠反应很厉害,吃不下东西,一个劲儿地呕吐。贺玉对我更加关怀备至。我想吃冰棍,他半夜三更跑到火车站,我想吃冻梨,他跑遍了佳木斯……
我俩躺在床上,猜想着孩子的长相,猜测着是男是女……
我说:“一想到生孩子,我就觉得可怕……”
他说:“别怕,有我呢!”
“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替我生!”我笑着嗔怪他。
他却“嘿嘿”一笑:“可我在你身边给你壮胆,给你煮鸡蛋,好好侍候你,你还怕什么!”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遇到事情从没有畏难情绪。有一次,他带我划小船去江北,回来时划到江心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小船在风浪中颠簸得很厉害。虽然我俩都会游泳但也很危险。他问我害不害怕,我说有点怕。
他说:“别怕,有我呢!不怕浪大,就怕浆不齐!来,听我口令,一二!一二……”过了江他告诉我,“我要说害怕,你不更害怕了吗?”
此刻,我俩完全沉浸在新婚的甜蜜及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丝毫没有料到一场灾难正向我们袭来……
五十八
一个人的遭遇,往往不是他个人的。
1968年5月28日,****向全国体育界发布《5·28命令》,我们平静的蜜月生活也宣告结束了。****为了整倒贺龙,捏造贺龙企图外逃,宣布全国体育界实行军事管制,批判贺龙的修正主义体育路线。
于是,贺玉第二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修正体育路线黑爪牙”……
他被宣布隔离反省回来取行李的那天晚上,我抱着他放声大哭。他一再安慰我:“别哭,哭对孩子没好处。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坚强点。噢,听话!有机会我就回来看你……”
临出门,他又回过头来叮嘱我一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那天晚上,面对空荡荡的新房,面对刚刚怀孕的身子,我呆呆地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也苦苦思索了一夜……
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领导,热爱学习,崇拜伟人。我一直是伟人和领导的思想奴隶,从没有过自己的思想。我把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陶铸的《理想与情操》,当做人生的至理名言。可他们全被打倒了。而我爱看的许多书籍,爱唱的外国歌曲,爱看的电影《五朵金花》、《冰山上的来客》,统统被打成“封资修”的大毒草。我自己也被贴了几张大字报,批判我读海涅诗选,想成名成家……
我发现我过去所追求所遵循的一切全都错了。可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不明白,这么大个中国为什么就几个人是正确的,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我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迷茫。
后来才明白,不仅我感到迷茫,中国人都感到迷茫,乃至全世界对我们中国都感到迷茫……因为“**********”最大的破坏力,就是颠倒了人们的价值取向,使人们失去了信仰,失去了精神家园,失去了所遵循的道德准则及行为规范,让人们灵魂中的丑恶与嫉妒、贪婪与私欲,得到最大限度的膨胀与暴露。而许多美好的事物却遭到无情地蹂躏、践踏,甚至毁灭。这种破坏给中华民族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直到今天仍在延续着。
当然,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贺玉了。
他这个人性格内向,从不张扬,为人忠厚、善良,是佳木斯的第一个运动健将,是佳木斯成绩最优秀的运动员,曾两次调到省队,市委曾号召全市青年向他学习……一次在公路自行车训练中,为了躲避从拐弯处突然出现的一个挖蚯蚓的孩子,他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采取紧急转弯,连人带车飞出去十几米远,一头摔进庄稼地里,至今肩膀上还留着一块大疤痕呢。一次全国比赛,他捡到一块英格手表立刻交给了大会。在他反省期间,他营救过投湖自杀的女教师及多名落水者……
这样一名优秀运动员,却成为佳木斯体委最早遭批判、最早被反省,挨整时间最长的唯一一名运动员。
后来得知,不仅是周贺玉,全国体育界好多优秀运动员都遭此厄运。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这个单纯、善良的青年开始冷眼看世界,开始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问题了,而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克己,一味地“改造”自己了。翻开过去的日记,篇篇都在自我检讨,都在“吾日三省吾身”。
尽管很迷惘,但翻开那时的日记,仍然充满了可笑的理想主义色彩。
我在1967年8月20日的日记中写到:“目前的不幸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战无不胜的******思想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光明,现在只能用顽强的毅力去忍耐。”
贺玉被反省以后,我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白天还算好过,忙忙活活一天也就过去了,可是晚间回到家里就更痛苦了。整个体育馆除了东头住着一位打更老人,就住着我一个人。
夜里,我孤零零地躺在空荡荡的床上,闻着贺玉身上残留的体香,无边的孤独和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我,撕扯着我这无着无落的心……
屋里的老鼠特别多,个个都有半尺多长。一到晚上,它们就在纸糊的棚顶上像开运动会似的,吱哇乱叫着跑来跑去,吓得我一身身的冷汗。
一天夜里,我正看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巴斯克维尔猎犬》,思绪完全沉浸在小说所描写的恐怖之中,忽然“扑通”一声,两只毛茸茸的大老鼠突然从纸糊的棚顶掉了下来,正好掉到我的被子上,吓得我“妈呀”一声……
那一夜,我蒙着被子哭了半宿。
我天天盼望贺玉能回来看看我,因此常常产生错觉,总觉得有人敲门。
这天半夜,我终于盼来了敲窗声,声音不大,但很急迫。我急忙爬起来跑到窗前,急切地问道:“是贺玉吗?”
“嗯。快开门!”外面的回答声很小,好像是捏着鼻子。
我又惊又喜急忙跑去开门,一边拔门闩一边问他,“哎,他们今天怎么开恩让你回来了?”可是外面人却迟迟不肯回答,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急忙问道:“你到底是谁?”
只听外面的人压低了声音,催促道:“痛快开门!”
我忽然听出是山东口音,根本不是贺玉,急忙重新插好门闩,冲外面吼道:“你痛快滚开!”
可是,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敲完门又来敲窗子……
体育馆北面,距离我家不远处是航运局的单身宿舍,住着一群码头搬运工。这帮光棍汉经常三五成群地坐在窗台上,抽着呛人的蛤蟆烟,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讲一些不堪入耳的粗鲁笑话。有一次我下班回来,一个粗鲁的壮汉操着山东口音冲我喊:“哎,小娘儿们,一个人多寂寞呀!让老哥去陪陪你怎么样?”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来敲门了。
此刻,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那时家里没有电话,周围也没有邻居。我怕他破窗而入,操起一把菜刀,哆哆嗦嗦地守在窗台下……
敲了半天之后,那家伙终于走了。而我却像一摊泥似的瘫在地上……
我不知这种惊吓对胎儿会有什么影响,更不知这种鬼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唯一能使我排遣痛苦的办法就是看书。
说到看书,我要感谢我的同事杜桂芝。她家里藏有许多当时被列为禁书的世界名著《奥赛罗》、《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巴黎圣母院》、《复活》、《安娜·卡列妮娜》、《福尔摩斯侦探集》……我每次向她借书都是偷偷摸摸的,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用报纸把书包好,有时还夹着一本《毛选》做掩护。
于是,在我最痛苦、最难熬的岁月里,我有幸接触到莎士比亚、雨果、托尔斯泰、梅里美、屠格涅夫、莫泊桑等许多世界名家的作品。这些作品不仅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而且丰富了我的文学知识。
五十九
夜里,我躺在床上抚摸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觉得小宝宝一天比一天大了,一天比一天动得更欢了。作为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我多么渴望丈夫能回来看看我,能来摸摸我们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啊!
可是,他一直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