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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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4)

第九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4)

而我的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要知道,我是反革命家属,别人躲避都唯恐不及呢,而我的同事不但不冷落我,反而都来看望我了。按照我们北方的风俗,男人是不准进女人月房的。可是,办事处的男同胞一个不落全来了。

我躺在寒彻心扉的小屋里,看到社会上人人都变得疯狂而冷漠,而我面前却来了一群人,他们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双双温暖的手,那该是怎样一番刻骨铭心的感动啊!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多写几笔我佳东银行这些同事了。

我在佳东银行办事处工作了九年,跟大家相处得非常好。我们一起打球,游泳,唱歌……男同志跟外单位举行篮球比赛,人手不够,就让我上。我要不上他们就骂我:“死雅文,你要不上,等选先进我们就不选你,评工资我们就不投你票,不信你就走着瞧!”我只好上场,全场就我一个女的。参加市里文艺演出,唱小合唱《打靶归来》,一上台,一个叫沈国栋的居然走顺拐了,下台后大家都责怪他。他不承认又认真地走起来,结果还是顺拐,差点笑破大家的肚皮。春天刚开化,我跟刘可君、齐树林几个男同胞穿着棉袄棉裤在篮球场上“斗牛”,玩得满身大汗。

我说了一句:“穿棉袄棉裤玩太没意思,弄得满身大汗,以后咱脱了衣服好好玩玩!”刘可君笑嘻嘻地接过一句:“对,以后咱们脱了衣服好好玩玩!”我一听不对劲,起身去追打他……刘可君长得又细又长,活像一根黄瓜。他当了佳木斯中国人民银行行长之后,我仍然叫他黄瓜。他叫我“鸭子味儿”,即雅文的谐音。我的会计股长曾长生,总爱把钥匙锁在抽屉里。他一找不到钥匙我就气他:“噢,太好了!又把钥匙锁进抽屉里了。这多保险哪,谁也打不开!”曾股长骂我:“该死的雅文,你又在幸灾乐祸了。”我和复核员刘素琴在一个专柜工作了八年,配合得非常默契,年年被评为全行优秀专柜,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保持着联系。

佳东银行办事处是一个团结、友爱、积极向上的集体,连续多年被评为省级先进单位。二十几人的小小办事处,后来出了刘可君、窦奎山等几位佳木斯银行行长,出了王福成、魏少华等十几名处级干部。

就在我完成这部书稿期间,已调到哈尔滨多年的魏少华偶然遇到我,竟然用几个月时间给我画了一幅油画—— 一只东北虎卧在雪野之中。这幅画现在就挂在我的客厅里。

我所以写这些零零碎碎不值得称道的东西,是因为经过四十多年的岁月流淌,它们仍然像金子般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工作几十年所遇到的一块少有的净土。

直到今天,我仍然怀念那个团结、和谐、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你争我夺的集体。

一天傍晚,又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进来的又是金贵主任。

他说:“雅文,听说你月子里一直流血不止,我去医院给你抓了几副汤药,你让老太太给你熬了,如果喝了见好,我再给你去医院抓……”

“主任……”我叫了一声主任就说不下去了。

刘玉文告诉我,老主任偷偷地对她说:“我看雅文太难了,实在看不下眼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嗨,反革命家属也是人哪!”

老主任担着“袒护反革命家属”的罪名,几次去医院抓来中草药偷偷地给我送到家里。恰是这些中药救了我。每次看着他推着破旧自行车,跛着一条得过骨结核的瘸腿,走出尹婶家的大门,我的心都被泪水堵得满满的,久久难以平静。

每次离去,老主任总会意味深长地说一句:“雅文,冬天再冷也会过去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后来得知,办事处的同事背后没少提起我,他们说我太难了,还说等我上班以后,谁都不许难为我,要让我在单位过得愉快些……

六十五

然而,与后来的事情相比,前面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生完女儿的第三天早晨,我起来穿裤子,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撞倒了炉子上的水壶,好在水没开,接着就“哇哇”地呕吐起来。

母亲进来一看我躺在地上,吓坏了,急忙把我扶到炕上,又叫来尹婶。几次开门折腾,冷空气一进来我觉得好多了,也就没把它当回事。

到第十九天夜里,却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这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天天失眠的我躺下不久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香,好像有生以来从没睡过那么香的觉。

沉睡中,我恍惚听到女儿的哭声,哭声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近,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渐渐地,女儿没命的哭声使我昏沉沉的、开始接近死亡的意志终于苏醒过来,我意识到孩子哭了,就一遍遍地呼唤自己:“孩子哭了,快起来……孩子哭了,快起来……”可我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眼皮沉得好像黏在一起了似的。听到女儿的哭声越来越急迫,一声接一声,我心想这孩子咋这么哭呢,好像要没命了似的。

其实,真的要没命了,刚刚出生十九天的女儿,就在地狱门前做着垂死挣扎呢。

实在睁不开眼睛,我只好用双手扒开我们娘儿俩的生死之门——沉重的眼皮,强迫自己醒过来。屋里很黑,我起身去拉头顶悬垂的灯绳,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冷汗把棉袄里的衬衫一下子全湿透了。我看到女儿的小脸憋得铁青,脸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张着大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我急忙伸手去抱她,可我刚一伸手就一头扑倒了……

也许,我和女儿真的是命不该绝。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煤烟中毒是怎么回事。就在前一天晚上,隔壁尹婶过来告诉我,前院一家四口全被煤烟熏死了,叮嘱我注意点,说炕炉子最容易煤烟中毒了。佳木斯每年冬天都会发生煤烟熏死人的事件。一氧化碳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人吸了它,越睡越香,根本就醒不过来。若不是女儿的哭声,我们母女早不在人世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尹婶所说的煤烟中毒,于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拼命向门口爬去,爬到炕梢,伸手想开门却够不着,使劲往前一够,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掀开门帘,推开屋门,一股救命的冷风立刻吹进来。我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敲响了隔壁尹婶家的山墙……

尹婶一看我们娘儿俩的症状,说肯定是煤烟中毒,急忙端来两大碗酸菜水让我喝下去。喝完酸菜水,我开始又拉又吐。女儿也是又拉又吐。

之后,尹婶把炉火熄灭了,让我们娘儿俩蒙上被,把屋门敞开放煤烟,一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多。

临走,尹婶多说了一句话,恰是这句话再次救了我们娘儿俩:“雅文你先别睡,怕屋里还有煤烟。”

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我,真想好好睡一觉,可我不敢,怕睡过去。果然,凌晨两点左右,女儿又开始没命地哭起来,我又开始恶心、头疼……无奈,只好再次敲响尹婶家的山墙。

尹婶过来又让我喝酸菜水,又是一阵连拉带吐……折腾完了,尹婶不敢让我们在屋里住了,只好把我们娘儿俩接到她屋里。

这天,距离满月还有十一天。

可我一直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大哭?

也许,女儿刚来到世界上什么都没见过,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见过呢。她不想死,就拼命地哭喊。也许,老天爷可怜我们一家三口,如果我和女儿都死了,贺玉还怎么活下去?也许,婴儿的呼吸浅,感到难受就本能地哭叫……

总之,是女儿的哭声救了我们母女。

第二天早晨,从不落泪的母亲,进门就哭了,她说我们娘儿俩捡了两条命。

金贵主任得知我们母女煤烟中毒后,派同事老黄来帮我修理炉子。老黄是****,戴着一幅深度近视镜,平时和我相处得很好。临走,他站在炕边瞅着我和孩子犹豫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雅文,冬天过去就好了,春天就不用烧炉子了。”

而我却想起了童年伙伴鲁小林说的话:“可这冬天也太长了呀!”

从这以后,晚间我再也不敢压炉子了,一定要看着煤火燃尽才敢睡下。

可是没过几天,却再次发生了煤烟中毒,又是女儿的哭声唤醒了我,又是尹婶过来给我灌酸菜水,又是半夜三更折腾到尹婶家……可我始终找不出这煤烟到底是从哪来的……

接连几次煤烟中毒,尹婶再也不敢让我们娘儿俩住下去了。满月那天,我只好带着女儿搬到母亲的小屋里。

我不知这三次煤烟中毒会给襁褓中的女儿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她太小,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而我一连多少年都不敢闻煤烟味儿,一闻到煤烟味儿就想呕吐,头疼得就像要裂开似的。更不知这一氧化碳会给我和孩子的大脑,造成什么样的损伤,留下什么样的后遗症……

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运动员体质,月子里这么折腾身体早垮了。

所以,我为女儿起名海燕,希望在暴风雨中出生的女儿能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一样,冲破惊涛骇浪,勇敢地成长。但后来,每当叫到女儿的名字就会想起那段沉重的往事,所以就给女儿改名为“雪”,希望她的人生能像雪一样纯洁、晶莹,像雪一样洁白、轻松,而不要像我们这代人活得这么沉重……

六十六

有人说,爱情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这一点我体会最深了。

满月后的第八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多年后想起那个梦,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因为那个梦太逼真、太可怕了。

梦见贺玉在“牛棚”里被煤烟熏死了。等我赶到时,只见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座孤零零的新坟。我哭喊着扑到新坟上,拼命扒着坟头的泥土,边扒边喊:“贺玉,你不能死啊!你还没见到我们的女儿啊!你丢下我们娘儿俩就这么走了,让我怎么活呀?亲爱的,我不能没有你啊!”

扒着扒着,忽然听到棺材里传来贺玉微弱的喊声:“雅文,快救救我……雅文,快救救我……”

我又惊又喜,冲他大喊:“贺玉,我来救你了!你等着……”

贺玉问我:“你真是我的雅文吗?”

“是的,我是你的雅文……”

“雅文……”

“贺玉……”

我俩一个在坟墓里,一个在坟墓外,隔着一层冰冷的冻土,呼喊着对方的名字,相互鼓励着。

“贺玉,你一定要挺住!”

“可这棺材里没有空气……我快憋死了……我看不到我们的女儿了……”

“不!你一定要挺住!你一定会看到的……”我拼命地扒着硬邦邦的泥土,手指扒出血了,冒着血丝……

忽然,不知从哪冲出来几个造反派,虎视眈眈地冲我吼道:“周贺玉已经死了,你为他扒坟就是为反革命鸣冤叫屈!”

“不!他没死,他还活着!他没死!”我冲他们大声吼着。

那帮造反派冲上来拽我,我跟他们拼命厮打……

母亲把我叫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哭喊道:“贺玉死了,他被煤烟熏死了……”

几天前,我听到一个出纳员讲了一个真实故事,郊区农村一个男人被煤烟熏死后埋进土里,可他一见空气又活了,就拼命敲打棺材,被前来上坟烧纸的妻子救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我哭喊着要去找贺玉,父母坚决不同意。

父亲骂我:“你这败家的孩子,梦是反的,梦见他死了,说明他还活着!”

母亲也劝我:“雅文呀雅文,你这是哪辈子欠贺玉的?”

不管是哪辈子欠的,这辈子肯定是来偿还了。我这人太痴情,无论是对事业还是对爱情都是如此。后来我对贺玉说:“你要上前线打仗,不等你战死,我非想死不可!”

我不听父亲的劝阻,跑到附近一所中学打电话问体委工作人员的家属,体委的人都去哪了。她告诉我,他们住在佳木斯西郊靠山屯一家敬老院里,坐公共汽车到西郊终点下车,再往南走一个多小时,具体地点她也说不准。

1969年1月10日,刚生完孩子一个月零九天。

我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把女儿留给母亲,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高寒,踏上了开往西郊的公共汽车……

汽车在冰天雪地中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西郊终点站。下车后,打听几个人都不知道敬老院在哪。我只好往南走,出了城区,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野,见到两条小道不知该走哪一条,只好冒蒙踏上西南那条小道。刚生完孩子,又接连三次煤烟中毒,身体十分虚弱,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遇到一个满脸霜雪、头戴狗皮帽子的农民,听他一说,我差点瘫倒在雪地上……

“你走错了,靠山屯敬老院在东南边!你得往回走,走东南边那条小道!”

我只好返回来,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靠山屯敬老院——我和贺玉终生难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