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6)
人真是太冷酷了。
我只好把食物从兜里拿出来,一样一样地交给贺玉,告诉他黄花鱼是新炸的,让他在炉子上烤一烤再吃;肉酱是新炸的,让他吃时放在炉子上热一热;饺子是新煮的,吃时用开水烫一烫……我磨磨蹭蹭地说这说那,无非想跟亲人多待一会儿。
可是,那个冰冷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周贺玉,你能不能痛快点儿?”
无奈,我只好动身了。
我给女儿换上尿布,将女儿重新包好。贺玉抱起女儿亲了亲,然后帮我把女儿背好,听到女儿又在被子里哭起来,他轻轻地拍着女儿,声音哽咽地哄着:“别哭,跟你妈回家吧。噢,好孩子……”
贺玉送我出门时,那群狗不知从哪儿又蹿了出来,又冲着我汪汪大叫,一见到贺玉,又摇头晃脑地围着他……
又像上次一样,我背着女儿,手里拎着两块湿尿布,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向茫茫雪野走去,走出好远,还看见贺玉站在那堆草垛旁望着我,身边仍然围着一群狗……
后来贺玉告诉我,他看着我们娘儿俩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了,他才走回屋去。我们娘儿俩一走,他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似的,觉得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过了很长时间,才从绝望中挣扎过来,又盼望着我的下次到来。
路上,女儿一直在哭,后来哭睡了,才没了声音。
这一天,孩子在被子里捂了四个多小时,眼睛都捂红了,到家第二天就住院了,肺炎,病了好多天。
没想到,这次见面又给贺玉带来了麻烦。
春节过后,他们批判贺玉:“见到你老婆,为什么不用毛主席语录说话?为什么不说‘斗私批修’?这说明你没有改造好,不能用******思想改造自己!”
现在听起来觉得可笑。但是,凡是经过那场浩劫的人都知道这是真的。我们的国家确实经历了长达十年可笑而又可悲的历史。当时,体育比赛发令前,运动员站在起跑线上,每人要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大多运动员都背诵一些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但有的运动员成绩不好,故意背诵长语录,其他运动员只好站在起跑线上等他,谁都不敢出面制止。
后来,我又去看望贺玉几次,每次都给他带去一些粮票和食品。每次去,造反派都批评我感情代替政策,可我照样我行我素。每次离去,我都看见贺玉站在草垛旁,看着他眷恋的目光渐去渐远,我的泪水却越流越欢。
六十九
1968年,那个最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春天来了,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的冰溜子开始滴水了,马路旁的小树渐渐抽出了绿芽。
1969年4月1日夜里,我和父亲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锣鼓声惊醒了。
我说:“一定是‘九大’召开了!”
父亲也说:“嗯,看这架势像是来最高指示……”
当时从北京传来最高指示,也像这样敲锣打鼓地迎接。
正说着,有人敲门,喊我:“雅文,快起来!‘九大’召开了,咱们银行宣传队要上街演出!快点,我在外面等你!”
我虽然是“反革命”家属,但银行仍然让我留在宣传队里唱独唱和二重唱。这在其他单位是绝不允许的。所以,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政治待遇,赶紧穿上衣服,把女儿交给母亲就跑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跟随银行宣传队没黑夜没白日地到处演出。后来我干脆背着女儿,演到哪就背到哪。我上台演出就把女儿交给别人抱着,下台后再给女儿换尿布、喂奶……
我所以如此卖力气,就是要让别人看看,即使周贺玉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刑,我也要活出个人样来!这种思想成为我坚强的支柱,支撑着我苦难中的生命。
“九大”之后,体委全体人员从靠山屯回到了市里。贺玉被关在城建局的楼上。
这天晚间,银行宣传队在城建局门前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演出,那天我独唱的是******诗词《答友人》。
我一边唱一边盯着二楼的窗子,唱着唱着,忽然看到贺玉出现在窗子里……我一走神儿,天哪,竟把最后两句歌词给唱错了,把“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唱成了“我欲因之乘风去,芙蓉国里尽寥廓”!这可是政治问题,不过还好,乐队的声音很大,没人能听出来,否则可要闯大祸了。
下了台,我急忙从宣传队员手里接过女儿,跑到贺玉的窗下,把女儿高高地举起来……
于是,就在这庆祝“九大”胜利召开的锣鼓声中,在这灯火通明的临时舞台下,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再次见面了。
只见贺玉急忙撕开还没有撕掉的窗缝纸,推开窗子,把脑袋伸出窗外……
我对女儿说:“快看爸爸!快看爸爸……”
女儿歪着小脑袋毫无反应。
贺玉却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出双手极力向我们娘儿俩够着……
而我的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只看到二楼窗台上趴着一个身影……
七十
我所盼望的春天,并没有给我们带来预想的希望。
1969年6月9日,被囚禁一年多的贺龙元帅与世长辞。但是,全国体育界实行军事管制并没有解除,贺玉仍被关在“牛棚”里。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坐在松花江边,一条蛇爬到我身边,我抓起蛇就向江里扔去。扔完一看,我扔进江里的只是一条蛇皮,蛇还在我手里呢。
第二天早晨,父亲一拍大腿,连声说:“好梦!好梦!周贺玉快有出头之日了。他是属蛇的。你扔到江里的只是一条蛇皮。这叫不死扒层皮!”
不知我的梦真的灵验了,还是“九大”来了新政策。这天傍晚,我抱着孩子正在母亲家吃晚饭,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门来……
进屋后,我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泪眼蒙胧地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
随后,贺玉抱起已经七个多月的女儿,孩子却“哇”一声哭起来,她不认识这位父亲。
贺玉虽然被解除了反省,但在宣布解除他反省的材料上,却留下一句“以观后效”的尾巴,意思是:你表现不好就把你再关起来!
这样,贺玉带着无形的紧箍咒,带着一年多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人格的压抑心情,终于回到了我们母女身边。但我们一家三口却不能日夜相守,因为我们没有家。父母家太小,住不下我们。
不久,我们总算租到四家一个厨房的一铺南炕,对面炕也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女孩儿,中间只隔着一层纸糊的墙,双方的一切秘密都会毫无保留地送进对方的耳朵。可是这家的灶炕不好烧,一点火就冒烟,我一闻到煤烟味儿就头痛、恶心……
后来,我看到佳东办事处一对新婚夫妇从借住的小屋里搬走了,就找到新调来的办事处主任,问他能否将小屋借我住一段。他说:“银行是金融重地,你带孩子住可以,但你丈夫不能来住!”
无奈,我只好带着女儿住进办事处的小屋,而贺玉一个人住在我父母家里。每天晚上,贺玉从后门悄悄地进来给我送饭,一家三口偷偷地团聚到晚上九点钟,更夫关门前他再恋恋不舍地离去……
后来,银行同事看我们一家三口整天偷偷摸摸地唱“牛郎织女”太可怜了,王子珍和刘玉文就找到第三建筑工程队一位姓牟的出纳员,问他们单位有没有旧房借我住一段。老牟说有一个工人要搬进新房,正好腾出一间板夹泥的土房。
土房很小,一间半,一铺炕,一个厨房,还有一个装杂物的小棚子。
但对我们来说,却像宫殿一样。
这样,我们一家三口终于结束了两年多的“流浪”生活,有了自己的家。
不久我却发现,贺玉不是原来的贺玉了,一向幽默、乐观、心地善良的他,变得谨小慎微,少言寡语,干什么都要请示我:“雅文,我去挑水行不?”“雅文,我去拎煤可以吗?”连吃饭夹菜都要看我脸色,桌子上摆着窝头,就不敢伸手拿馒头……
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非常难过。
后来才明白,当一个人的精神长时间受到压抑与折磨,他内心并不能随着环境的改变而迅速改变,有的甚至永远生活在无法逃离的阴影之中。贺玉虽然晚间回到家里,但白天仍然生活在“以观后效”的环境之中,其压抑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这天晚间,我跟贺玉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说:“贺玉,你已经不是在牛棚里了,你已经回到自己家了。你是一家之主。从今往后家里的事由你说了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不用问我了!”
“唉……”他却长叹一声,道出了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在管制下生活久了,干什么都得请示他们,稍一不慎就会遭到批判,所以养成了谨小慎微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毛病。”
我说:“今后不用管他们,咱们好好过咱们的日子!”
我们谈到凌晨一点多,谈到最后我俩都哭了。
我俩约定:从今往后无论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回到家里都要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种约定对我们的一生都大有好处,即使在外面遇到十二级的台风,回到家里都永远风平浪静。家,永远是我们温馨的港湾。
我觉得人生在世,在外面闯荡已经够难了,回到家里再不给个好脸,再冷冰冰的,那还让人活不活?仔细一想,人这一辈子无非有两大支柱,事业和爱情(家庭),如果两大支柱都没了,那一个人离精神崩溃也就不远了。
后来,贺玉到法院工作以后,也经常遇到烦心的事,他回家跟我说说,我几句话就能把他升高的血压给降下来。他开玩笑说我是他的降压丸,是他的开心果。反之,他对我也是一样。
这次谈话之后,贺玉的情绪好多了。
我也尽量让他开心,尽量让他寻回当年的欢乐。我一边做饭一边给他唱歌,唱得最多的是《流浪者》电影插曲《丽达之歌》:“你是我的心,你是心灵的歌。快来吧,趁现在黑的夜还没散,你快来吧,你快来我的爱……”
后来儿子问我:“妈,你总唱你是我的心,我是你的肝,啥意思啊?”
我说:“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1971年,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起名为航。
家里偶尔包饺子,出锅时,我就大呼小叫地喊他:“贺玉!快来尝尝熟没熟?”
他就乐颠颠地跑到锅台前,我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捞出饺子递给他,他烫得嘶嘶哈哈地咬一口,连连喊着“熟了!熟了!”忙把另一半饺子送给趴在厨房小窗上的两只小馋猫每人尝一口。
我问他们好不好吃,爷儿仨异口同声地喊道:“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当时,我和贺玉两人的工资加一起才七十六元钱,包顿饺子都不容易。每到月末,打酱油五分钱都拿不出来。但是,我们的小日子却过得像火炭似的,充满了欢乐。
后来谈起这段往事,贺玉常常借用《小芳》的歌词唱道:“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难忘怀!谢谢你,给我的鼓励,使我度过了非人的年代……”
在十年浩劫中,我像母亲当年一样,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肩膀支撑着这个灾难深重的家,但我不像母亲那样逆来顺受。我与母亲生长的时代不同,经历不同,文化也不同。所以,我比母亲更有主见,也更敢于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这十年使我饱尝了世态炎凉,所以对那些曾向我伸出温暖之手的领导和同事,永远心存感激。这十年也使我从懵懂与无知中醒来,学会了坚强与思考,懂得了要善以待人,尤其要善待那些无职无权、被命运推向绝境的底层人。即使他是一个囚徒或捡破烂的,我也要尊重他——因为他也是人,因为我也是从逆境中走过来的……
这种深切的人生感受对我一生,对我后来的创作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
贺玉也是这样,他当了法官以后,即使那些衣着褴褛的穷人来打官司,他也都是热情相待。
七十一
1973年早春的一天傍晚,门外又传来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摩托车声……
不过,这次来的却是跟贺玉关在一个“牛棚”里的体委老主任。
“贺玉、雅文,我又官复原职了!”老主任仍然像过去一样风风火火,进门就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来,是想请你们支我一竿子!现在,省体委对滑冰又开始重视了。我知道贺玉在训练上有一套,所以想请他出山,去当专业队教练,训练出好成绩给佳木斯体委争争脸面!”接着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孩子小,雅文在银行工作又很忙。这样吧,我把雅文调到体工队当会计,事不多,你可以照顾孩子,让贺玉安心当教练!”
久违了。
七年来,这位被打成反革命的运动健将第一次被人重视……
但是,我和贺玉相互瞅一眼,谁都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