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事后总结这一段经历,坦率地承认自己的缺点和失误。他说:“秋白在土地问题上,自始即未讲清楚。五次大会前,秋白对土地问题,曾:(1)力争土地国有党纲要求的确定;(2)行动政纲策略上也主张全部没收而以对某些限度以下之小地主(各省应有不同),由政府给以一种无本的债券,按减租后租价由政府酌给一定利息。……土地问题大委员会中(第五次大会的)述之同志说‘今天有人主张全部没收土地的,那是非常不行的主张’,于是秋白更不作声了。”“初讨论北伐时,秋白主张经过南京而北伐。这时,我的理由是两种任务的兼顾:一是继续反对北洋军阀贵族买办的任务,一是击散民族资产阶级反动中心的任务。五次大会后我还有几天主张必须深入革命:农民政权与土地问题。第五次大会后,第一次《向导》付印时,正值汉阳没收工厂的事发生,秋白主张赞助工人及汉阳县党部办法,并叫许白昊同志收集这问题的材料,批评孙科等之赞助反动派。但是这一文稿,因中央反对未登载。夏斗寅事变后,鲁易(即罗易——作者注)拟出向‘中等阶级,解释的宣言,秋白在会上便问:‘是否工农小资产阶级还不够,还要扩大联盟?’鲁易说是的,秋白便只怀疑。”“马变问题发生,秋白主张利用唐生智尚须标榜三大政策的弱点,宣传上行动上都要进攻。对湖北反动尤须进攻。秋白曾到湖北省委及农运负责同志的会,也是主张进攻。秋白当时认为无论如何不能认‘过火’的错,不能承认‘静候解决’,是要进攻。……代英说,秋白与中央不一致。但是秋白又知道如何‘进攻’呢?除马变问题第二次讨论时,曾经反对‘围困长沙’或‘随便乱动’的主张,而主张群众暴动以夺取长沙为目标外,什么积极办法也没有。”
一个共产党人,应该无私无畏,襟怀坦白,不隐瞒自己的长处,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弱点。这一段文字,令人信服地承认,瞿秋白的确是这样的共产党人。
瞿秋白是一介书生,论文著书,倚马可待,当时,在中国共产党内还没有几个人能够超出他之上的。在大革命的高潮中,作为一个理论家、宣传家,乃至革命教育家,瞿秋白的才智洋溢,绰有余裕;但是作为政治家,特别是作为政治领袖,则嫌大不足。在纷扰复杂,纵横捭阖的政治斗争的旋涡中,他还缺乏临危不乱,遇变不惊,随机处置,举措适当的气魄和能力,而容易产生犹豫、摇摆,甚至举措失当。应该说,他的这个弱点,在他一生中,都没有完全克服掉,不能不是他终生引以为憾的事。
从南昌起义到八七会议
中国历史上屠戮反抗者、革命者,名目之多不可枚举;打着革命招牌,屠杀革命者,也是一种名目。蒋介石、李济琛、汪精卫从华东杀起,杀到华南,又杀到华中。有一个不完全的统计数字:从1927年3月至1928年上半年,被杀害的共产党员2.6万人,被杀革命者达32万人,其中不少是工农群众和国民党左派党员。到1932年以前,被国民党屠杀者达一百万人。实际上究竟杀了多少人,没有人也没有办法查清楚。共产党员从原来六万人,锐减到一万多人。原有三百万会员的工会,现在只剩下七万人左右。往日引为左派同志,一朝反目,即斧钺相加。这个打击,对中共中央领导人来说是突然的,但似乎事先也有些觉察。陈独秀在7月4日主持中央常委会时,即决定中央机关隐蔽起来,立即布置新的秘密机关;他本人也很快转入了地下。此时,莫斯科已将其遥控指挥中国大革命失败的责任推给了陈独秀和中共中央,并号召全党反对“机会主义”。
大革命失败了,国民党与共产党分道扬镳了,但革命还要继续进行下去。领导革命的重任,落在中国共产党人的身上了。
1927年7月10日前后,共产国际指令改组中共中央的领导,组成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停止了陈独秀、彭述之等人在中央的领导工作。常委会由张国焘、周恩来、张太雷、李维汉、李立三组成,后来又加入了瞿秋白。最初在常委中何以没有瞿秋白?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鲍罗廷在传达共产国际改组中共中央领导的指示时,曾经提议让陈独秀、谭平山去莫斯科,瞿秋白、蔡和森赴海参崴办党校。这个提议虽未付诸实行,但却使瞿秋白晚些时间才进入常委会。因此,在中共中央发表的政局宣言,公开地揭露汪精卫集团的反革命叛卖,并命令共产党员退出武汉政府以后,即7月13日后,瞿秋白便与鲍罗廷秘密离开武汉,前往庐山。
临时中央常委会根据共产国际的指示,确定了武装斗争的总方针。7月16日,中央致广东省委信指出,共产党退出国民政府,但仍留在国民党内;否认国民党中央的分共决定,继续联络下层左派,组织革命同盟。同时指示广东省委:张发奎第二方面军所部第四军、十一军,已抵江西境;如张部回广东,省委要在政治上军事上做好准备,支援张军。
中共中央重视张发奎所部,是因为在宁汉粤的国民党军队相继反共后,唯有第二方面军总指挥张发奎与共产党的关系比较和缓,没有明显的“清共”表示,叶挺等共产党人仍在其军队中进行活动。7月中旬,趁张部扩编机会,部分工人纠察队骨干编入了该部。同时,瞿秋白、张国焘和周恩来一起酝酿,明确提出动员叶挺、贺龙所部举行起义。起义决定打国民党左派的旗帜,进行土地革命,反对国共分裂。但起义后如何进行,大家都不甚清楚。瞿秋白和鲍罗廷前往庐山的任务,一是商讨中共中央的领导改组问题,一是计划武装暴动问题。
中央原定利用张发奎部回师广东之机,在广东发动武装起义。但当四军、十一军开至马回岭、涂家埠一带,二十军开至九江时,张发奎已日益表现右倾,并暗中布置“清共”。驻江西的第五方面军总指挥朱培德所部三、六、九军近三万人,进驻樟树、临川、九江一带,有包围第二方面军的态势。这样,奉命赴九江策动张军相机起义的李立三、谭平山、邓中夏等,在抵达九江,了解了事态的变化后,便在20日由谭平山召集谈话会,商讨对策。李立三、邓中夏、恽代英、聂荣臻、叶挺参加了会议。与会者一致认为:回师广东起义已不可能,应该抛弃依张之策,建议中央在南昌实行独立的军事行动。21日,李立三、邓中夏赶赴庐山向瞿秋白汇报。
7月中下旬,长江沿岸已酷热难当,避暑胜地庐山却是一片清凉;倘在往年早已游客如云,人满为患了。今年,由于发生了大的事变,虽值避暑旺季,人们却都不来了,到处空荡荡的。瞿秋白住在仙岩客寓。这是英国人开的一家饭店,房租很贵,瞿秋白的住室每日房费大洋六元。林伯渠的叔叔在这个饭店当厨师,汇报会议就是在厨房里开的。参加会议的有瞿秋白、鲍罗廷、张太雷、李立三、邓中夏等。瞿秋白听过汇报,即刻表示完全赞同九江会议关于在南昌举行起义的建议。当时已知道中央有召集紧急会议的消息,于是九江会议的同志请瞿秋白回汉向中央报告,从速决策。从九江会议到庐山会议,在南昌举行武装起义的计划,初步形成了。
瞿秋白回到武汉,参加了7月25日召开的中央常委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张国焘、周恩来、张太雷、李维汉、罗明纳兹等人。会议讨论并同意了瞿秋白带回的九江、庐山会议的关于在南昌举事的提案,决定改变对张发奎的态度。为了做好起义的准备工作,会议决定组织前敌委员会,以周恩来、李立三、恽代英、彭湃四人组成,周恩来为书记,即赴南浔负责组织起义工作。同时决定筹措经费、派遣工作人员和苏俄顾问,等等。7月26日下午,中央常委再次举行会议,张国焘、张太雷、李维汉、瞿秋白、罗明纳兹、加伦、范克等出席会议。加伦报告了他当日会见张发奎决定部队部署的情况,以及对张发奎态度的分析。指出:如果我们与张分裂,“那我们就不得已要在南昌干起来”。接着,罗明纳兹宣布国际电报指示:“如毫无胜利之机会,则可不举行南昌暴动”。对此,与会者讨论“认为即在汉口亦可见着必有胜利机会”。会议认为举行南昌起义是正确的,决定派张国焘前往南昌贯彻中央的决定。张国焘不愿意去,瞿秋白和李维汉说:“还是你去一趟罢,责任不单是送信,是要去看看情形,参预决定呢。”张国焘到九江、南昌后,仍对张发奎抱幻想,遭到周恩来、李立三、彭湃、恽代英、谭平山、叶挺等一致反对,转向赞成发动起义。对此,瞿秋白后来说:“南昌暴动之前,我是主张贺叶独立举动,张发奎来与不来听其自便的”,张国焘“主张等待张发奎之态度,必须联张动作。他还主张中央可以迁九江,有随军出发的倾向,一直影响到他南昌暴动临动手时之动摇。”
8月1日,南昌起义终于实现。从这一天开始,中国共产党独立地领导自己的武装力量,同中国的反革命武装进行战斗了。
武汉的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7月29日,汉口全市戒严,湖北省总工会被解散,《工人日报》被勒令停刊。30日,何键在汉口大肆逮捕共产党,仅市党部被捕者即达百余人,重要人员都被枪杀。8月3日,武汉国民党中央下令各军制裁共产党。5日,武汉卫戍司令李品仙布告,宣布共产党“罪状”,大肆逮捕共产党员,枪杀多人。8月7日,汪精卫在国民党湖北特委会临时宣传大会上发表演说,叫嚣要和共产党决一死战。第二天,武汉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决定清查共产党办法,规定:著名的共产党人,应由军警严重监视,如有“反革命”行为,应即拿办;有共产党嫌疑者,三日内登报声明反共;既不退出,又不声明脱离共产党者,以“反革命”论。武汉地区已经是一片白色恐怖了。
在革命高潮中参加共产党和革命的人中,不少人感到悲观失望,前途莫测,那些投机分子,动摇分子,有的声明退党,有的自首叛变,有的摇身一变成为屠夫。脱党的“人数一天天增加,初则一个一个的登报脱离,继则一批一批。……不但是在武汉,就在各地方如广东、上海都是这样”。有些党的组织准备解散,并影响到工农群众的动摇和恐慌。
中国革命处于极大的震荡和分化时期,中国共产党面临着建党以来最严重的危机关头。为了总结大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确定新的方针,临时中央根据共产国际的指示,决定召开紧急会议。瞿秋白回到汉口,从参加南昌起义的决策开始,就在实际上参加了临时中央常委的工作,这一方面由于五人常委中已有三人(周恩来、张国焘、李立三)参加南昌起义,同时更重要的是他当时在党内的声望,以及共产国际及其驻华代表的信任和支持。
在瞿秋白主持下,根据共产国际的指示,由李维汉、张太雷和罗明纳兹参加,对会议进行了周密的部署和紧张的筹备。中央常委开会,瞿秋白和罗明纳兹都参加了会议。紧急会议原定7月28日召开,但由于形势非常复杂危险,28日未能集会,不得不将会期推迟。在此期间,新任共产国际代表罗明纳兹找瞿秋白、张国焘等谈话,宣布中共中央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陈独秀不能再担任总书记。8月3日,常委开扩大会。到会的有瞿秋白、李维汉、张太雷、苏兆征、蔡和森、邓中夏、任弼时、张浩(林育南)等。张太雷、李维汉报告了与共产国际代表谈话结果。扩大会就时局和对策,召开紧急会议等问题进行了讨论,确定发动农民土地革命和武装暴动,接受共产国际的指示。瞿秋白在发言中指出:共产国际的决定是中国革命新的转机,我们应该接受并据以制定新的策略。在听取张浩汇报南昌暴动情况后,瞿秋白说:对于农民运动,已有决定。湖南农民应夺取政权,再加上武装力量,一定能够成功。会议还讨论了中央领导机关改组的问题。对于共产国际要陈独秀赴莫斯科述职一事,会议决定,在等候共产国际对于陈独秀请假不赴莫的复电的同时,还是劝他服从共产国际决定赴莫。扩大会议确定了紧急会议的议程。
原先打算多通知一些同志到会,可是由于时局紧张,交通阻隔,不但北方、上海、广东等地代表来不及召集,就是江西代表虽经通知也无法到会。直到8月7日,出席会议的人仍不能到齐,中央委员不过半数。在这种情况下,就只好召集在武汉的中央委员、监察委员、共青团中央委员及湖北、湖南、上海(新任书记邓中夏尚未去上海)的负责人开会。
这次会议的会址,在汉口市区中心地段的三教街41号,现为鄱阳街139号。这是一个英国人在1920年修建的三层楼公寓,名叫怡和新房。租赁者多为外国人。当时,苏联援华农业顾问洛卓莫夫住在这个公寓的二层。一层是外国人开设的商店。隔壁也是一家商店,叫惠露公司。中共中央秘书处负责人邓希贤(小平)具体组织安排了会务工作。他在会前三天就来到会场,直到会议结束,全部代表陆续散去后才离开,在里面一直待了六天。接到通知的同志,到达汉口后,由秘密交通员在会前分批带入会场。入场后,不再外出,夜晚不顾酷暑熏蒸,挤在房中席地而卧,吃的是干粮(面包等)。房主人洛卓莫娃对大家说,如果有人进来查问,就说是在开股东会。
起草文件,是会议前的另一个筹备事项,实际上是为会议制定方针、政策。罗明纳兹和瞿秋白根据共产国际指示精神,结合中国政局,在会前起草了一系列文件。作为会议主要文件的《中共八七会议告全党党员书》,是由两人共同商量,交换意见,先由罗明纳兹以俄文起草,然后由瞿秋白译成中文。李维汉回忆说,八七会议的前一天晚上,我是在瞿秋白家里,瞿秋白在那里翻译告党员书,直到八月七日的清晨瞿秋白还在翻译。苏兆征也参加了部分文件的起草工作。
一切准备就绪,中央紧急会议便在8月7日秘密举行。会议从上午开始,紧凑而高效率地按预定程序进行,一直开到傍晚结束。
参加会议的人员,有:中央委员瞿秋白、李维汉、张太雷、邓中夏、任弼时、苏兆征、顾顺章、罗亦农、陈乔年、蔡和森,候补中央委员李震瀛、陆沉、毛泽东,中央监察委员杨匏安、王荷波,团中央委员李子芬、杨善南、陆定一,湖南党组织代表彭公达,湖北党组织代表郑超麟,中央军委代表王一飞,中央秘书处负责人邓小平,以及共产国际代表罗明纳兹和二位俄国同志纽曼、洛卓莫娃。
李维汉担任会议主席。他代表常委报告了会议酝酿和筹备的经过;宣布会议的三项议程;并向到会同志说明,为了防止意外,会议只能开一天,发言要扼要。
会议第一项议程,由罗明纳兹作报告。他首先指出召开中央紧急会议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说:“中国共产党的指导错得太远了。不召集此会来纠正则C.P.将不成其为C.P.了。”然后,他就告党员书草案的主要内容作了长篇发言,其内容包括:阶级斗争和国民革命;工人问题;农民问题;对国民党的关系问题;对共产国际的关系问题。由于他的报告很长,而且他讲一段,瞿秋白替他翻译一段,几乎用完了上午的全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