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议是冯雪峰起草的,瞿秋白花了不少心血,执委会也研究了多次。这个决议可以说是左联成立以后第一个既有理论又有实际内容的文件,它是对于一九三○年八月那个“左”倾决议的反拨,它提出的一些根本原则,指导了左联后来相当长一段时期的活动。……虽然还有某些“左”倾的流毒……但决议提出的在文学领域里的各种主张,基本上是正确的,是符合于当时的历史条件的。我以为,这个决议在左联的历史上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标志着一个旧阶段的结束和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可以说,从左联成立到一九三一年十一月是左联的前期,也是它从“左”倾错误路线影响下逐渐摆脱出来的阶段;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起是左联的成熟期,它已基本上摆脱了“左”的桎梏,开始了蓬勃发展、四面出击的阶段。促成这个转变的,应该给瞿秋白记头功。当然,鲁迅是左联的主帅,他是坚决主张这个转变的,但是他毕竟不是党员,是“统战对象”,所以左联盟员中的党员同志多数对他是尊敬有余,服从则不足。秋白不同,虽然他那时受王明路线的排挤,在党中央“靠边站”了,然而他在党员中的威望和他文学艺术上的造诣,使得党员们人人折服。所以当他参加了左联的领导工作,加之他对鲁迅的充分信赖和支持,就使得鲁迅如虎添翼。鲁迅与秋白的亲密合作,产生了这样一种奇特的现象:在王明“左”倾路线在全党占统治的情况下,以上海为中心的左翼文艺运动,却高举了马列主义的旗帜,在日益严重的白色恐怖下(一九三二年以后上海的白色恐怖,比之一九三○、一九三一年是更猖獗了),开辟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道路,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就!
这一时期,瞿秋白一度从组织上直接领导了中国共产党文化委员会(即文委,是文总——包括左联在内的左翼文化总同盟——的领导核心),并为它起草了《苏维埃的文化革命》等具有指示性的文件。瞿秋白根据革命形势和总任务,提出了文化战线上的任务:首先要注意的,就是文化运动和一般革命斗争的联系。这里,一切革命的文化团体,必须用文化运动的方式去发动广大的群众,来参加苏维埃政权的全部斗争。为了摆脱宗派主义和关门主义的束缚,他强调指出:文化团体的任务是在党的领导之下成为文化战线上的强有力的群众斗争的队伍,必须能够动员极广大的党外的劳动民众和革命的知识分子,使他们团结在苏维埃的旗帜之下,来进行革命的文化运动。
《苏维埃的文化革命》不仅限于白区文化工作,同时涉及苏区文化工作。指出,在中国的文化生活里,也已经显然的树立了新的革命营垒,就是苏维埃区域几千万群众所开始的文化革命。革命的文化团体首先要系统的有计划地进行一切必要的工作,去支援苏区内的一切文化事业,尤其是关系到几千万群众的教育事业,儿童教育和成人教育。而在白区也要开展革命的普洛的教育运动,去赞助苏区的教育文化事业。此外,要发展普洛(即普罗——作者注)新闻,建立工农兵通信运动,要在大众之中发展普洛的革命的文学、话剧、美术、音乐等运动,进行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大众化的运动,必须把普洛的文艺运动和社会科学运动与大众的斗争以及日常生活联系起来。要面对反动的大众文化,去创造革命的大众文化,去出版马克思主义的通俗的科学丛书。
《苏维埃的文化革命》最后附列有文化委员会下属的社联、左联、教联、中国新闻学研究会和剧联等五大联盟的工作计划纲要。其中关于左联的工作,文件中规定:(1)政治参加。(2)创作批评(理论的斗争)。(3)大众文艺,新作家的培养。(4)文艺理论的宣传(翻译)。⑸文研的指导(文新)。(创作和文艺理论的斗争——新作家;大众文艺——新作家;文艺理论的宣传;文研的指导)这个文件尽管仍然包含了某些“左”的提法,但在主要方面是正确的,对当时白区(也涉及苏区)的文化工作任务提出了明确的十分宝贵的意见。这个文件约略写于1931年10~11月间,恰好在前述左联执委会通过《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的决议之前,决议贯彻了文化委员会这一指示的精神。这个文件有力地证明了瞿秋白一度参与了对当时整个左翼文化运动的领导。
1932年3月,瞿秋白在南京路大三元酒店的一间雅座房中,参加了丁玲、田汉、刘风斯、叶以群等人的入党仪式,瞿秋白、潘梓年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不久,在春夏之交,瞿秋白与夏衍初次相见,后来两人多次会面并商谈左联的工作。夏衍后来回忆说:“瞿秋白同志对于‘左联’纠正错误,改进工作,扩大统一战线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的。”“由于秋白同志对实际政局的观察以及他和鲁迅的亲密关系……来领导我们,比鲁迅暗示的意见更直接明确,更容易为我们所理解和接受。”过去,左联不允许盟员在国民党报刊上发表文章,而自己没有报纸,刊物常被查禁。瞿秋白参加领导左联以后,不时听取剧联、社联、美联等党团书记的汇报,开始逐步地、有计划地占领这些宣传阵地,例如石凌鹤当了《申报》的《电影副刊》编辑,王尘无当了《晨报》的《每日电影》实际编辑。左翼作家在《东方杂志》、《申报月刊》以及其他刊物上也发表了文章,特别是发表了许多反对国民党“先安内后攘外”政策的杂文、随笔、漫画等等。夏衍说:“这件事,我认为秋白同志的功劳是不可磨灭的。”
这一时期,瞿秋白和左联中的共产党员夏衍、阳翰笙、钱杏邨(阿英)等,都有过多次接触。上海“一·二八”事变前后,他对于左联中共产党员作家的关门主义错误以及他们对于中间派文艺工作者的不适当的态度,进行了批评。他对他们说,在目前情况下,在广大群众要求抗日的时候,我们必须把作家、艺术家组织起来,适应群众要求抗日的爱国心理来进行我们的文化工作。利用合法手段,改变策略,灵活出击,占领并扩大文化阵地。上海明星电影公司邀请夏衍、郑伯奇、钱杏邨担任编剧,有些人不赞成。夏衍、郑伯奇向瞿秋白请示,他思考片刻,说:“要考虑一下,电影界的恶势力太大,你们这些书生斗不过他们。”“我们还没有力量和可能办自己的电影公司,而电影又是影响最大的宣传工具,你们可以试试。认识一些人,做一些工作,培养几个干部。不要急于求成,困难是很多的。”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但是,你们要当心。”就是说,要他们面对电影圈中的腐化堕落势力,务必提高警惕,谨慎地夺取电影阵地。这样,夏衍、郑伯奇、钱杏邨,后来还有沈西苓、石凌鹤、司徒慧敏、王尘无、田汉、阳翰笙等,都参加了电影工作。这是他们从左翼的小圈子渗入完全由资产阶级领导的电影事业的起点。从1932年到1937年,实际上控制了明星、联华、艺华等几个最大的电影公司的编剧方面的领导权。田汉的《母性之光》、《三个摩登女性》,夏衍的《春蚕》、《上海二十四小时》,沈西苓的《女性的呐喊》,钱杏邨的《盐潮》,阳翰笙的《铁板红泪录》,郑伯奇的《时代的儿女》等进步电影陆续上映,成为中国电影史的新篇章。夏衍说:“这件事,在秋白同志领导文艺工作之前,我们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上海唱片业中首屈一指的百代唱片公司,为法国人所办,业务负责人任光与田汉很熟。田汉要夏衍向瞿秋白请示,可否争取任光,以便把进步电影歌曲和一些救亡歌曲由百代公司录制唱片广泛发行。瞿秋白完全赞成田汉的意见,高兴地说:“这是一个好机会。”正是通过任光,才把聂耳、田汉、冼星海、孙师毅等人作曲作词的进步歌曲录制成了百代公司的唱片,使《渔光曲》、《毕业歌》、《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等歌曲唱遍了全中国,在抗日救亡运动中,成了最有效的、最能鼓舞群众抗日情绪的宣传工具。
瞿秋白对左联的指导,到1933年秋冬为止,大约近三年的时间。后来,他离开上海,人们普遍感到惋惜。茅盾曾这样设想过:假如1933年底,当时王明路线的中央不把瞿秋白调到中央苏区去当什么文化教育委员,而继续留在上海,那么,左联后期的不团结就不至于发展到那么严重,两个口号的争论也不至于发生。
左翼文坛两领导,
瞿霜鲁迅各千秋。
回顾左联的辉煌战绩,谁都不会忘记鲁迅和瞿秋白的作用。如果把30年代初期的左翼文艺家队伍,比作一支向反动派冲锋陷阵的大军,那么,这支大军的统帅就是鲁迅,而瞿秋白当之无愧,是这支大军的最杰出的政治委员。这,也许不过分吧!
当然,谁也不会忘记,先后担任左联党团书记的冯乃超、冯雪峰、周扬、夏衍、丁玲等人,对于左翼文艺运动所起的重要作用。
“我们是这样亲密的人”
紫霞路的常客是冯雪峰。他每次来找瞿秋白谈工作或取文稿,都带来一些文坛的新的信息。他们的谈话,常常伴着笑声,给这个安静的居室带来了欢愉。他们经常谈到鲁迅。这不仅是因为谈左联工作,必定联系到他,更主要的是瞿秋白十分敬慕鲁迅。他总要问:鲁迅近来好么?鲁迅在写什么?鲁迅对工作有什么意见?冯雪峰见到鲁迅时,也经常谈起瞿秋白,转告瞿秋白对左联工作的意见。冯雪峰后来说:“在两人没有见面以前,秋白同志已经是一看到我,就是‘鲁迅,鲁迅’地谈着鲁迅先生,对他表示着那么热情了。在鲁迅先生也是差不多。”
鲁迅早就知道瞿秋白是著名的共产党人,知道他是文学研究会的会员,是一个年轻而有才华的文人。鲁迅从冯雪峰那里知道瞿秋白从事文艺的评著并愿意领导左联的活动的时候,很看重瞿秋白的意见。当冯雪峰把瞿秋白谈到的关于鲁迅先生从日本文译本转译的几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著作的译文的意见,转达给鲁迅的时候,鲁迅并不先回答和解释,而是怕错过机会似的急忙说:我们抓住他!要他从原文多翻译这类作品!以他的俄文和中文,确是最适宜的了。又说: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能够译得精确流畅,现在是最要紧的了。鲁迅只要有俄文的可介绍的或对研究上有用的材料到手,冯雪峰来时就交给冯说:“你去时带给他(指秋白——笔者)罢!”
对于瞿秋白的杂文,鲁迅也很看重,他不止一次向冯雪峰谈到瞿秋白的杂文:尖锐,明白,晓畅,真有才华,真可佩服!也指出瞿秋白的杂文深刻性不够,少含蓄,读二遍有一览无余的感觉。鲁迅更看重瞿秋白的论文。有几次,他微笑着对冯雪峰说:“真是皇皇大论!在国内文艺界,能够写这样论文的,现在还没有第二个人!”这是指瞿秋白批判与打击“民族主义文学”、“第三种人”、“自由人”以及论述文学革命、文艺大众化问题的那些辉煌的论文,如《学阀万岁》、《鬼门关以外的战争》、《普罗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自由人”的文化运动》、《文艺的自由和文学家的不自由》等。正是在共同的革命斗争中,对工作和事业的巨大的热情,对同志的赤诚纯真的情谊,把鲁迅和瞿秋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鲁迅最初交给瞿秋白翻译的书,是苏联作家格拉特柯夫的长篇《新土地》。当时国内很难得到俄文原版书籍。为了防范敌人的查禁和没收,瞿秋白请他的朋友曹靖华从列宁格勒把苏联书籍报刊寄两三份,分批或经西欧寄给鲁迅,然后由鲁迅转给瞿秋白。《新土地》就是这样转到的。1931年下半年,译稿送商务印书馆出版。《新土地》真实地反映了苏联的现实生活,瞿秋白看重它的出版。他写信告诉曹靖华说:当这部书出版的时候,他要亲自写篇序,而这序文只有五个字:“并非乌托邦!”可惜,《新土地》书稿,后来在“一·二八”事变时毁于日军的炮火中。
1931年秋,曹靖华把《铁流》译稿寄给鲁迅。曹靖华未及译出涅拉托夫写的序文。鲁迅以为,译本缺乏一篇好的序文,实在有些缺憾。发稿在即,要远在列宁格勒的曹靖华来译已来不及,便托冯雪峰请瞿秋白翻译。瞿秋白欣然同意,把别的事放下,很快把这两万字的序文译出,并将《铁流》一部分译稿与原著校核了一遍。在把译稿送给鲁迅时,瞿秋白写了一封信;这是迄今发现的瞿秋白写给鲁迅的第一封信:
迅、雪:
这篇序是译完了。简直是一篇很好的论普洛(即普罗——作者注)创作的论文。其中所引《铁流》原句只有一半光景是照曹译的,其余,不是曹译不在我手边(在下半部),就是作序者自己更动了些字句,我想,可以不必一致,这是“无关宏旨的”。不过,当我引着下面一段中的几句时,我细把《铁流》原文和曹译对过。
称鲁迅为“迅”,冯雪峰为“雪”,这是多么亲切的称呼!信中的语气,也充满了老朋友一样的亲切感。鲁迅在1931年10月写《〈铁流〉编校后记》里,告诉读者说:“在现状之下,很不容易出一本校好的书,这书虽然仅仅是一种翻译小说,但却是尽三人的微力而成——译的译,补的补,校的校,而又没有一个是存着借此来自己消闲,或乘机哄骗读者的意思的。”看来,瞿秋白和鲁迅虽未曾见面,友谊却已经很深了。
不久,鲁迅又拿卢那察尔斯基《被解放的唐·吉诃德》请瞿秋白翻译。本来,鲁迅已从日文本翻译了这剧本的第一场,以陏洛文笔名在《北斗》上刊出。找到俄文原本后,鲁迅认为最好请瞿秋白从原文从头译起。瞿秋白也欣然答应,并且立即动手,在1931年12月20日出版的《北斗》第一卷第四期刊出第二场译文,并连续刊登。但到1932年7月20日《北斗》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登完第三、四场以后,因《北斗》停刊而中止刊出。直到1933年10月,鲁迅把全稿找齐,写信时间当在1931年秋,8月下旬至10月初之间。才交联华书局印单行本。鲁迅在后记中写了如下的话:
从原文直接译出的完全的稿子,由第二场续登下去,那时我的高兴,真是所谓“不可以言语形容”。可惜的是登到第四场,和《北斗》的停刊一同中止了。后来辗转觅得未刊的译稿,则连第一场也已经改译,和我的旧译颇不同,而且注解详明,是一部极可信任的本子。藏在箱子里,已将一年,总没有刊印的机会。现在有联华书局给它出版,使中国又多一部好书,这是极可庆幸的。
可见,瞿秋白的译作,鲁迅是如何看重呵!
1931年11月间,《毁灭》译本出版。就在这不久,瞿秋白在对照俄文原著校读后,于12月5日,写了一封长达六千字的长信,欣喜地说:
你译的《毁灭》出版,当然是中国文艺生活里面的极可纪念的事迹。翻译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名著,并且有系统的介绍给中国读者……这是中国普罗文学者的重要任务之一。……每一个革命的文学战线上的战士,每一个革命的读者,应当庆祝这一个胜利;虽然这还只是小小的胜利。
你的译文,的确是非常忠实的,“决不欺骗读者”这一句话,决不是广告!这也可见得一个诚挚、热心,为着光明而斗争的人,不能够不是刻苦而负责的。……你的努力——我以及大家都希望这种努力变成团体的,——应当继续,应当扩大,应当加深。所以我也许和你自己一样,看着这本《毁灭》,简直非常的激动:我爱它,象爱自己的儿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