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东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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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人震惊的“叛国”案,晚年的孤独与思索(2)

张东荪面对如此激烈的批判,颇为疲惫,思想压力很大。在张澜、罗隆基和梁漱溟的劝说和帮助下,1952年8月,张东荪作第四次检讨,主要是关于张东荪与美帝国主义的关系,如与司徒雷登的关系等等。但民盟许多人并不满意,认为张东荪仍不老实交代问题,还是多方面掩饰其罪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到了此时,张东荪的问题更加严重,已经由一般思想与历史问题,转变为现实问题。

当时,民盟主席张澜亲自与李维汉、徐冰去见毛泽东,向毛泽东说明了张东荪在燕京大学数次检讨都未通过的情况。毛泽东说:“这样的人棗坏分子张东荪,我们不能坐在一起开会了。”张澜说:“东荪先生的问题,还是从缓处理为是。”李维汉告诉张澜说:“我们不能和这样的坏人合作,他出卖了国家情报。”张澜听后,顿然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原来,与张东荪有过联系的王志奇此时已被国家公安机关逮捕,并且很快承认自己是美国特务,对自己的罪行作了交代,咬定张东荪向自己提供了国家机密。这样,对张东荪的批判,便由“思想改造”一下子转变为“叛国罪行”的控诉;批判焦点也由检讨政治和思想问题,转变为交代建国后与美帝特务“勾结”问题。

当向王志奇提供“情报”的情况揭露出来后,张东荪也真正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从身体到精神被彻底击垮了。1952年9月6日,张东荪在民盟内部写了一个书面检讨,即第五次检讨,开始承认了一些自己“勾结美帝国主义的叛国罪行”,坦白交代了与王志奇认识的过程,对自己坚持走“中间路线”的错误进行了批判,表示“用他来联系美帝的媒介,我自己应负全责。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对于我所做的危害人民的事,我是有完全责任的。”到了此时,张东荪忽然间发现自己犯了一生中自己最不能原谅、也最荒唐的政治错误。他感到无地容身,屡想自杀。但想到自杀更对不起人民,不如听候处理,受应得的处分。

1952年10月,民盟召开中央常务委员会第33次扩大会议,决定撤销张东荪盟内一切职务,令其彻底交代,听候处理;指定章伯钧、罗隆基、史良、胡愈之、许广平、曾昭伦、吴含等人组成审查小组,审查张东荪叛国罪行。同时让张东荪进修学习,进一步作检讨。这种宽大处理,出乎张东荪意料之外,他“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此宽大的恩惠,我决定老老实实学习,以我的余年报答毛主席。”

1952年12月3日,张东荪作了《补充检讨》,12月10日又作了《补充检讨再补充》的书面交代,12月28日作了《补充检讨事实部分再补充交代一个事实》,对自己与王志奇会谈的详细情况作了交代,并对自己犯这样错误的动机和思想根源作了深刻检查。张东荪除承认关于预算是故意透露的、是犯了“大罪”外,坚定认为没有为王志奇提供情报;他承认自己发过一些不满于现状的牢骚,这些可能被王整理为所谓“情报”,但他决不认为这些是自己主动提供了情报;他只承认自己被王志奇利用了,但绝不承认自己与美国特务合作;更不承认自己是“美国特务”。

自张东荪“叛国罪行”被揭发并在民盟内部传达后,各地方组织大都举行了座谈会,并要求严惩张东荪。民盟中央常务委员会召开第41次会议,以“出卖1950年国家总预算详细数字的情报”、“出卖我抗美援朝的重大政治军事机密”、“出卖有关国防资源情报”、“替美帝国主义找政治市场”、“掩护美帝特务活动”、“与美帝公开挂着使领名义的特务人员经常保持着联系”等罪名,被指控为“严重的叛国问题”,被定为“中国人民的敌人”、“美帝国主义派在我们新中国的特务”;同时以“领取汪逆伪组织津贴”、“与国社党、汉奸头子共提卖国提案”、“未与反动的民社党割断关系”、“解放之后,还企图帮助战犯张君劢混入新中国进行其阴谋活动”等罪名,被定为“汉奸”。会议决定开除张东荪盟籍,并提请政府依法处理。

张东荪被民盟中央开除出盟后,当时,有人主张应将他逮捕法办。但出乎人们的意料,毛泽东却主张让张东荪辞职后既往不咎。据说,毛泽东指示: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养起来。这样,张东荪在辞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和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后,便闲赋在家,结束了政治生命。

“张东荪案件”的内幕目前尚不清楚。张东荪虽通过王志奇与美国方面联系,同时也向王提供了一些“情报”,利用王作中间人来与美国建立联系,但他的动机显然是要开辟一条与美国和谈的渠道。在当时全国抗美援朝运动如火如荼的背景下,张东荪居然想与美国联络,并企图以“调人”身分来调解中国与美帝国主义的冲突,这种行为被认为是“反革命”活动,这些活动被被指控为“叛国”,他也因此被认为是“美国特务”,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易于为人接受的。实际上,无论出于何种动机,他泄露国家预算机密,总是犯了重大的政治错误。

张东荪虽然在1952年对自己的所谓“叛国罪行”作了交代,承认自己犯了“大罪”,但他却拒不认为自己是美国特务,更不认为自己是卖国或叛国分子。相反,张东荪自信自己这番努力决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中国免受灾难,是爱国的。事实真相究竟怎样,恐怕还需进一步探讨。至于指控他在抗战期间与日伪合作,是“汉奸”,则显然是没有充分根据的。

作诗寄托晚年愁,八十老翁再入狱

1952年后,张东荪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但还保留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1951年燕京大学停办,哲学系随后合并到北京大学哲学系,张东荪便成为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教授。然而,这样一位政治上“反动”的“美国特务”,怎会有上课的资格?所以,从此以后他也再没有登上讲台的机会。此后的张东荪,真正是闲赋在家。1958年,他的人事关系从北京大学转到北京文史馆,由文史馆发工资,家也从朗润园178号搬到城坊37号。

张东荪一生总是以哲学兴趣为主,同时又不能忘情于政治。1952年后,他结束了政治生涯,没有可能再关注政治了;他早就抱定要以教书终其一生,即使在政治上最得意时也不愿脱离教育界,但此时也失去了教书的资格。政治上的错误,对张东荪晚年是刻骨铭心的打击;而失去教书的资格,使张东荪晚年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过去的老朋友也不敢、或不便见他,昔日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已成过海烟云。张东荪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伤感。

“百年豪气向谁倾,倒海空尊亦数擎;厌世攀天无一可,但将诗境慰此生。”这样,张东荪开始重新作诗赋词,借以自遣。

望着老友梁启超给他的对联“风波旧忆横身过,世事今归袖手看”,张东荪对梁启超晚年的心境有了真切的体验。这又何尝不是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老泪盈眶的他挥毫和曰:“劫后遗墨供摩挲,卅载人天眼已磨;袖手吾今观世事,风波回首几经过。冷雨连霄自忍寒,一朝凄对忆南冠;千秋寂寞如椽笔,只伴孤灯掩泪眼。”

春风秋雨,夏虫冬雪,这些本来美好的自然景物,此时都随张东荪孤独与伤感的心境变得那样萧杀与凄凉。夏雨是苦的,如心一般的苦,“点点顿成泥潦势,丝丝何啻泪珠莹”;夏叶是凉的,似情一般的凉,“无端叶落惊秋早,不尽萧萧万里情”。眼望一汪秋色,徒增满目伤感:“风来如水折余谑,凉到人间亦暗惊。天际晚霞绕旖旎,野封秋色太分明。湖边丛荻枯犹战,床下幽蛰咽不鸣。偶欲登高壑倦眼,长空无际白云横。”政治上自认为得意之事,此刻竟颇显荒唐;数年前还引以自豪的出城和谈,此时竟是那样的令人可笑:“深感清诗记我狂,梦回犹自对苍茫;书生谋国直堪笑,总为初心误鲁阳。”

从1952年到1955年,三年间,张东荪竟作了200首诗词。他自号“独宜老人”,将这些诗词结集,命名为《草间人语》。1955年12月,他自写跋文以记述:“行年六十有七,始学为诗,继而又勉为词,乃竟忘老至,不自量力,妄欲与诗伯词宗抗手,亦良堪发也。三年间积稿,词得一百三十阕,诗七十首,录而存之,以诗附词后,共二百首,颜曰《草间人语》,仅为自览之便而已。”到了此时,张东荪由于对佛学义理有了较深体晤,孤独与伤感之意渐消,心境趋于平静,对于世间炎凉、身世沉浮看得也深,因而自笑当初情绪的消极。他为《草间人语》自题曰:“本来万物俱潜迁,烦恼只因道未坚;寂寞料知千古笑,诗成却作自家禅。”

作完《草间人语》,张东荪表示:“今七十已届,遂不复再作矣。虽不必如疆村所云理屈词穷,然亦精力就衰,宜不再有作也。”然而,诗词毕竟是晚年张东荪排忧解难的最好方式,他能放弃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