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惧感、旅游与文化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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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山江苗族的巫蛊世界与惧感(4)

“化水”是苗族巫医历代相传的一门治病医人的法术,据说操作简单,又能立竿见影,有手到病除之效。山江苗族至少有六种“化水”的法术。人们说化“将军水”可以治忽然晕倒的急症;化“鹭丝水”能使鲠在喉中的骨头被吐出或咽下;化“雪山水”能治灼伤皮肤,如伤轻可用口沫唾之,伤重须用水碗,喷三口水,并以手蘸水抹在伤处;化“隔山水”可用来治隔山跌伤或砍伤者,巫医如闻有呼救之声,即可念咒救治,但要预先告诉受伤的人:“若我问你好不好,你可答:‘好。’”否则不灵验;化“担血水”可治人受伤后血出不止,具体做法是先令其他人捏着伤口,巫师念咒语,喷水一口即可;化“封刀口水”用来治刀伤,据说念此咒三次,不但可以使刀伤封口,还可以刀砍手指不断。

由上述我们可以看出,山江苗区以巫师、巫医和仙娘为媒介的巫蛊信仰,在一定意义上是舒缓人们深重恐慌和持久焦虑的减压器,也是人们惧感的表达方式之一。通过这一信仰及其仪式的举行,人们不仅以之解释规因,同时还以想象的方式操纵自然过程,从而获得一种“有所作为”的安定感。

(二)巫师技艺的传承

山江苗族认为专门和鬼打交道的人有两种:巫师和仙娘。巫师能够为死人超度亡灵、为活人消灾,以男性为主。仙娘能够通阴阳,替死人(祖先鬼)传话给它的后代。仙娘以女性为主,但也有少量男性担任。他们这种技艺的获得,一般有两种方式:正式投师入教、接受神坛和通过生病昏迷“顿悟”得艺。巫师的后代如果不愿意学习这门技艺,那么,以后就会有某一代男性子孙突得重病,病好以后就重拾祖先的行业。人们认为,祖传的巫师和仙娘一般法术更强。

巫师有“巴得雄(苗老司)”和“巴得卓(汉老司)”之分,传说他们是同时向太上老君学法的师兄弟。苗老司是一个家贫如洗的苗人,衣着破烂但心地善良,对待师傅真诚,做事麻利,不怕脏不怕苦。汉老司是一个有钱的苗人,平时像汉人那样讲究穿着,说话喜欢咬文嚼字,故作斯文,做事时怕有损形象,因而总是动作迟缓。因此,太上老君在他们出师时封言:苗老司做法时可以不穿戴法衣,不看经书,允许念错经文,只要记住师傅传法时的形象,做法就会灵验;汉老司做法时必须穿戴法衣,眼看经书,不许念错经文,否则做法就不会灵验。此外,太上老君还给苗老司授两层神坛,上层祭“盘瓠洞神”,下层祭“桃源洞神”;而汉老司的神坛只有一层,只祭“桃源洞神”。苗老司和汉老司在其他法力方面没有区别。

苗乡一个久病或突然重病的人,其亲属会先找仙娘“走阴”访问祖先鬼,由仙娘代言,从祖先鬼那里得知是什么样的鬼在做什么样的祟,于是这家人就请巫师做法事来禳解。巫师和“仙娘”因此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与鬼之间的互动体系。

以下我将展示自己与一名苗族巫师的访谈资料和亲历的一堂“上刀梯”仪式(弟子正式投师入教、接受祖传神坛)材料,来说明巫师技艺传承的有关情况。

1.与巫师松金的访谈

“巴得卓”(汉老司)松金是一个有着古铜色皮肤,个高175厘米左右的中年男子。我拜访他的居住地山江镇稼贤村,为的是次日早晨能够观看他给寨上一户人家做还傩愿。

第二天一大早,我坐在他母亲家里的灶间忙着帮忙烧火,松金炒菜,他八十岁的老母亲跛着一条腿忙着张罗猪食,两个小女孩做作业,等着吃完早饭去上学。松金的大孩子在补一个苗乡捕鸟用的长杆子网拍,头一个晚上做了下饭菜的两只小麻雀就是被这物事给夺去自由和生命的。

松金的妻子出去打工挣钱已经有半年了,一直没有回来。因此他年迈的老母忙里忙外,特别辛劳。

松金家住在寨子边上,一个地势特别高的地方,崎岖的石道又窄又陡峭。屋前没有院落,正对着那条向下的石路。在那两天里,我对着这截路总是感到很忧愁,不知道该如何下去,有时候都恨不得能够直接一骨碌滚下去好了,但是又出不起这个丑。并且这个行为本身也有让身体受伤的危险,所以我往往只能长叹一声,迫使自己耐心地、硬着头皮往前走——苗寨的路,经常让我有这样的无奈。日子一长,这种无奈反倒使我的个性有了一些改变:不似以往那么急躁了。看到当地苗族人在这种陡而且窄的碎石路上行走如飞,我心中着实羡慕,由此又有许多感想:地理环境的恶劣和交通的不便,确实也加大了山江苗族与外界的隔膜。

我和他们一家子一边做活,一边聊天。

在以前的交往中,我了解到,松金14岁开始做法事,16岁出师,当初是被迫学这行的。

赵:“你当初不能不学这一行么?”

松:“没办法,我命中注定了要学这一行,我爷爷、我父亲都是做这一行的。”

赵:“那你是你们家唯一的男孩子么?”

松:“不是,但是我父亲生病去世时才53岁,当时弟弟小,就只能由我学了。做这个行业是积德,为后世子孙,也为自己的后辈子积德呢。”

赵:“你觉得自己有法术么?”

松:“我现在总是被人请去做还傩愿,人们觉得我有法术。其实我自己也经常纳闷自己有没有法术?我自己觉得我的法术有时候灵验、有时候不灵验。可是如果我没有法术的话,为什么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呢?”

赵:“那您给我说说,是哪些事情别人做不到而你做得到呢?您给我举个例子吧。”

松:“比如说,有一回我刚刚从外面做完一堂法事回来,熬了两夜没睡,回家正在补瞌睡呢。我们村里的人喊我去帮一个忙。原来是一只母猪配完种之后走到半路就不肯走了,主人怎么赶它都赶不动。很多人来帮忙,猪还是不动。可是我一扬鞭,怪了,猪就乖乖地跟着我走了。

我琢磨着,那些人都是男人,我也只不过是男人,怎么就我一个人赶动了那头猪呢。我想自己还是有法术的吧。”——经验事实的成功增强法术的信心,或许我们也可以将它理解成一种概率。

赵:“这还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松:“你再说治病的事情吧。有些病,吃多久的药都治不好,可是请了法师做法事之后就会好,由此可见法事还是灵验的,但有些人却做了法事也不灵。雄龙村有一个70岁的老婆婆,刚开始病得很重,肾结石发炎,打了两天消炎针没有效果。后来这个老婆婆昏迷不醒,她家里人来请我的时候,都只剩一口气了。我做法事,弄明白她碰上了天王鬼。

我念咒语请了师傅以后,就向她喷了一口水,病人就醒过来了。之后我又帮他们家里做了一堂小法事。现在这个老婆婆可精神了,自己可以单个儿走好几里路来赶场!所以啊,我觉得,人生了病,什么时候用鬼(用法术赶鬼)、什么时候用药,一定要分清楚。”——我听他这最后一句话,用现代的话语来解释,就是说治病首先要区分精神所引起的疾病和纯生理意义上的疾病,从而采取不同的治法。这真是很有见地。

赵:“博物馆的玉伯他们要是想请你去给游客表演的话,你去不去啊?”

松:“一般来说,我们的法术都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就我个人来说,我是绝对不会专门做给别人看‘还傩愿’仪式和其他仪式的。有人犯了鬼,请我们,我们就去捉鬼救人。要是让我们去演出,这是卖师傅。我不能这么做。”

赵:“松金师傅,昨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到你们这个寨子来,记得昨晚下了卡车,到处都漆黑漆黑的(——我忘了带手电筒,出发时没有预计到山中天黑得这么快、这么彻底),伸手不见五指,我又不认得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怕我一不小心会摔倒、受伤,也怕忽然从那么暗的环境里跑出个什么东西来吓唬我。我本来是不信鬼的,我一直是个胆子非常大的人,我连死都不怕。可是说实话,要不是昨晚我们有三个人一起走,我是无论如何会吓坏的。你们这么信鬼,会不会也和你们居住的环境有关呢?”

松:“你说得有道理,黑暗总是让人有一种害怕的感觉。我们这里不比你们在大都市里边,到了晚上到处亮堂堂的,走到哪里都不怕。”

——一位朋友告诉我,在苗乡走动,要避免巫师法术加害,最好的办法是夜里扯亮电灯,或者到有光亮的地方去,这验证了黑暗对人的威慑力量。

赵:“如果有一天科技发达、社会发展了,乡里的路和城里的路都一样,晚上都有路灯。大家心里没有了恐惧感,早晚出门不被惊吓,也不信鬼,也就不请你了。你怕不怕这一天到来啊?”

松:“这一天来了就好了,我也就没有烦恼了。你看我现在天天在外跑,在家的时间还短些。我是村医,我们寨子大,寨子里的人有事都找不到我。”

赵:“说说您对自己的评价吧,怎么说都行。”

松:“你到我家里来玩,我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你,觉得自己很无能的,让你见笑了呢。”——事实上,这话他说了好几次,总是觉得自己没有经济实力,感到很惭愧。他的拘谨几乎影响了我的情绪,让我觉得自己的拜访是一种错,让他人自觉无法在人前保持一种尊严和体面。

赵:“哪里啊,您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活着,只要认真尽力就行了。”

松金咧嘴羞涩地笑。我转头和他的大孩子聊天。三个月前,我在另一个寨子里的一户人家里观看还傩愿仪式时看到过他和松金一起做法。

赵:“小伙子,我和你聊聊天好么?你爸爸告诉我你现在才18岁。

你学习法术几年了啊?觉得有趣么?”

孩:“我初中读了一个学期就没有读了,觉得没有多大意思,成绩总是不好,干脆就不去读了。那一年我14岁,跟我爸爸到处走,正式学才一年。从小我就有一种预感,我会做这一行的,我会出名。我喜欢这一行。再说,我们家做巫师都有好几代了,总要有人学下去的,我来学不就好了吗?”

赵:“你觉得自己喜欢这一行,是因为爸爸从小就做这个的,你受了这个氛围的影响呢?还是你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喜欢这一行的?”

孩:“我觉得我爸爸做这个,因为氛围的影响使我喜欢它,这说不通。我弟弟和我在同一个生活环境中长大啊,他就不喜欢这一套东西。

我是天生就该学做这一行的。”停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总觉得,我将来是要出名的。”

赵:“你出去打过工么?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孩:“我没有出去打过工,不喜欢出去,没意思。”(他的父亲在锅灶旁忙活,也听我们说话,这时插嘴说:“他也不能出去打工,要不到时候法术就学不完了。”)孩:“我的打算?现在正在招兵,我已经报名参军了。我想先到军队里去受点苦,学点本事回来,以后的事情再说。”停了一会儿,“但是,我真的觉得,我以后一定会很出名的。”这个十来岁少年的眼里闪着自信的光芒。

赵:“要是你去当兵的话,就没有人学你爸爸的法术了,那怎么办呢?”

孩:“那不要紧喽。我去当兵,多见见世面还是好一些。”

这一段访谈至少在两个方面留给我们很大的思考余地:孩子对自己“迟早会出名”的自信以及父子对打工和当兵这两者的不同看法。

2.传法仪式纪实

巫师举行上刀梯仪式,主要是为了传法。人们认为,一个巫师要经过师傅正式传法后,才能单独立坛,替人酬神还愿。此外,若是家里有人凶死,为死者解罪,或者还愿,也可请巫师来举行上刀梯仪式。

上刀梯,又被称为“爬刀梯”或“踩刀梯”。学艺的人在应届满师,单独立坛之前(这一环节称之为“度身”),必须进行隆重的“迁改”仪式。这个仪式活动对于参加者来说,是一个很典型的“通过仪式”。依照范·根纳普的通过仪式理论,人生仪礼与时间通过仪式都由分离、阈限与聚合三部分构成,人们在经历了这样的过关仪式后,就实现了新旧不同性质的转化,参加礼仪的个体或团体就获得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身份和角色。在最初的分离阶段,仪式的行为象征着某个人或团体离开了他们以前在社会结构中所占据的固定位置的状态;在过渡阶段,作为仪式主体的当事人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中,既不具有原有状态的基本特征,也不具有未来状态的基本特征;在聚合阶段,转化完成,这时仪式主体再次处于稳定的状态,并具有一些明确规定的“结构上的”权利和义务,人们要求其行为符合某些约定俗成的规范或道德标准。其中第二个阶段——过渡阶段,被维克多·特纳称之为“阈限”时期所举行的仪式,特别具有深意和研究价值。“上刀梯”这个仪式就是“迁改”(苗语,“开天眼从而得法”或者“具有障眼法法术”之意)仪礼活动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项目。

“迁改”仪式一般包括三天三夜,或者七天七夜的法事。“迁改”的最后一天所进行的最重要的法事活动就是上刀梯。人们选择一块平坦的地面,竖起一根一丈八尺高的杉木柱,柱上由上至下安插磨得较为锋利的24把飞刀。若巫师法力高强,杉木柱可高三丈,上插36把飞刀。在上刀梯之前,法事主持人带领所有参加法事的老司,围绕木柱吟咒语,请神鬼保佑整个仪式顺利进行。这一小节仪式结束后,就轮到“迁改”——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即将“出师”或者“毕业”的年青苗老司上刀梯了。他必须双足赤裸踩踏上第一对刀,手脚都攀附飞刀,一节一节往上,或纵跃或爬行,一直到达顶端,并在顶端的分支口上面悬住身形,做“雄鹰展翅”、“金鸡报晓”等动作,之后向天地宣念带在身上的一张“黄纸榜文”晓谕上中下三届神灵,再吹响牛角号三次。法事至此成功。

以下是我亲眼目睹的传法仪式——“上刀梯”的记叙:30岁却还未娶亲的志金曾经到浙江义乌打工四年,回乡后在2005年10月27日至29日举行了“上刀梯”仪式。仪式过后,他就可以代替父亲出去做法事了。

志金的父亲是一名现年83岁的老巫师,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按照规矩,巫师的家庭必须每代都有一个后代学法师,否则会有不利的事情发生。志金作为最小的儿子,跟随父亲学巫断断续续已有五年了,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外出帮忙做过法事。人们认为他30岁还未娶妻,或许是他命里该学巫却迟迟没有学习所导致的,他这种命硬的人必须得学巫,调阴兵捉鬼驱邪。人们期望着志金学巫以后,经济状况和婚姻都有所转机。何况老巫师体力已经逐步衰减,也到了洗手传衣钵的时候了,所以老人就请了自己的同门师兄师弟来,大张旗鼓地做一个“上刀梯”的仪式,好让志金代替父亲,从此后在苗乡人过年杀猪、清明迁坟、干旱求雨等时节用得着巫师的时候应邀为大家做法事。

这次的“迁改”仪式要搬演傩公傩母的全套,将时断时续地延续三天,仪式的高潮是最后一天志金“上刀梯”、“踩火铧”。人们说一个学巫师的人,一定要在上了刀梯,并在刀梯顶吹牛角通知了各路阴间阳间的师傅以后,才能领阴兵,正式成为法师,虽会做法但是没有举行过“上刀梯”仪式的人就不能算法师。

“迁改”仪式进行的第一天上午大家都很忙碌地在为后两天的安排做准备:捉猪、杀猪、搭灶、借桌椅板凳、接待客人、准备纸花供烛布置神坛等等。我找到了这场“社会剧”的主角志金,对他进行访谈。

“现在感觉如何?自己想学这个行当么?”我问。

“我很不想学这个,但是规矩不能破,我只能学了。”他一脸的无奈。

“那你上过刀梯以后,能够引多少阴兵呢?”

“八万”“嗯,数字还真不小。那你相信阴兵和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