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晋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初春,宋王刘裕在封国的都城寿阳(今安徽寿县)召集群臣宴饮。
新年已过,宋王的宴会邀请着实让大臣们摸不到头脑。但刘裕大权独揽,群臣们不敢不来,其中很多人还连夜从京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匆忙赶来。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四十年前的刘裕只是一介贩夫走卒;在赌场输了钱又还不起高利贷,被人扒光衣服当街示众。那时,刘裕特别希望某个达官显贵能够青睐自己,哪怕是给自己一个跑腿当差的活做。如今,地位颠倒,全天下的达官显贵们都反过来在台下毕恭毕敬地期待着刘裕的垂青。
刘裕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举起酒杯。
台下群臣像事先操练过一样,齐刷刷地举起酒杯,高唱:“恭祝宋王福寿天享!”
刘裕碰了一下杯缘,放下酒杯,慢悠悠地感叹道:“诸位大臣,桓玄篡位的时候晋室鼎命就已经发生移动。我首倡大义,兴复帝室,南征北战,平定四海,功成名就。于是我接受皇上的九锡之礼。现在,我也进入了迟暮之年,身份尊贵至此,生怕物极必反,不能久安。因此我计划辞去爵位,回京师养老。”
刘裕以再造晋朝的功臣,天下的救世主自居,回顾一生成就,感叹自己已进迟暮之年。同时又担心自己已经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很容易物极必反。因此,刘裕宣称要退休养老。
在皇权鼎盛时期,如果有人胆敢说出这样的话,那是大逆不道、诛灭九族的大罪。然而现在,大臣们非但不敢觉得刘裕的感叹有什么不妥,还满脸堆笑,频频点头。当听到刘裕流露出退隐政坛的意思时,大家纷纷争相拍马屁,盛赞宋王的功德,表示天下不可一日无刘裕,群臣一天都不能缺少刘裕的指导。整个宴会变成了向刘裕表忠心的效忠场。
参加宴会的中书令傅亮也唯恐失去这次表现自己的机会,搜索枯肠地遣词造句来盛赞刘裕。可在心底里,傅亮暗自感慨说,刘裕真的是老了,都已经需要专门召集群臣来献忠心了。在傅亮看来刘裕大动干戈地召开这次会议专门考验群臣完全是多余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傅亮这些人不紧靠着刘裕,怎么会有今天,又怎么继续保持“进步”呢?可惜,傅亮遣词造句的本领不高。他刚想出来什么好词,不是让其他大臣给抢先说了,就是根本插不上嘴,结果急得满头大汗。
刘裕显得很高兴,很有耐心地听完了群臣们的效忠,还频频举杯庆祝。他和大臣们嘻嘻哈哈了一番,等天晚了,也就宣布宴会散了。
傅亮懊恼地离开了酒席,准备出宫。在这次倾吐忠心的宴会上,傅亮没能说上一句有分量、动听的话,自认为失去了一次能得到刘裕青睐的绝好机会。离宫之时,他不甘心地回头张望。这一望,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傅亮分明看到侧行远去的刘裕嘴角上挂着意味深长的苦笑……
刘裕的确是老了,的确是在苦笑。他不仅笑天意弄人,更是笑自己今天多此一举。如果刘穆之在,那该有多好啊?刘穆之是刘裕起兵发家时期的谋主,可惜在刘裕北伐建功立业的时候病死了。共同的出身和对权力的渴望,促使刘裕和刘穆之在长期险恶的政治斗争中肝胆相照,休戚与共。刘穆之知道刘裕的渴望和个性,往往能够为刘裕事先准备好可供选择的行动方案。而现如今只有点头献媚的群臣,刘裕只能仰天长叹:“再也不会出现刘穆之那样知道我的心意的人了啊!”
二
刘裕一生征战,遍体鳞伤,身体情况并不好,况且现在已经是五十八岁的高龄了。他将时间赐予的精力、鲜血和生命都献给了东晋王朝的新式军队,献给了南方的北伐事业。而新皇帝司马德文,正值盛年,又昏庸无能。刘裕不甘心自己一辈子的心血都都让令人失望的司马家族坐享。然而刘裕无能为力,自己一定会在生命的长跑中输给新皇帝司马德文。
散席后陷入深思的除了刘裕,还有傅亮。傅亮徘徊在寿阳城里,苦苦思索着刘裕的感叹,思索着那个意味深长的苦笑。他深信这其中包含着被其他人所忽视的光芒。傅亮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突然想到还有一个人有过与刘裕类似的感叹,那就是魏武帝曹操。曹操当年在《明志令》中曾当众宣布戎马一生后欲归政于汉献帝,但是后来又明确表示自己与权力的紧密结合促使他只能进一步加强自己的权力。这是权臣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包括生命安全唯一的出路。他们不能也不会放弃到手的权力。刘裕也不会是个例外,那么他要怎么做呢?
深思至此,傅亮猛然意识到,一扇巨大的机遇之门正向自己敞开。“如果真是这样……”
三
傅亮连忙折回宋王府,求见刘裕。当时王府的宫门已经关闭,傅亮也就不顾礼节,重重地叩响门环,高声求见。刘裕已经歇息,听到中书令傅亮求见,知其中必有缘由,于是下令开门召见。
傅亮见到刘裕后真的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憋了好一会,才说出一句话:“臣请求暂时回建康。”刘裕心里真是又惊又喜,不必多言已是心有灵犀,便单刀直入,问道:“你需要多少人马相送?”傅亮胸有成竹地回答:“只需数十人便足矣。”刘裕马上布置,酌数十人随傅亮去建康办理公务,听候差遣。
傅亮得到刘裕的首肯后,心潮澎湃无以言表,马上告辞出宫。出门的时候,夜已深。他踌躇满志,激动万分,仰望满天繁星,感叹道:“我之前不相信命运,今天终于相信了。”
几天后,傅亮带着草拟好的禅位诏书,入宫去见司马德文。他将诏书递给司马德文,让他誊抄一份。司马德文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片刻的惊讶之余,欣然允诺。他边抄边对左右侍从说:“桓玄篡位的时候,晋朝其实已经亡国了。多亏刘公出兵平定,才恢复晋朝。我们司马家族得以继续君临天下近二十年,全靠刘公之力。今日禅位之事,我心甘情愿。”司马德文抄誊完诏书,交给傅亮,然后主动携同后妃等眷属搬出宫去。
傅亮马上宣布皇上禅让的消息。一个新的王朝——宋诞生了!
四
宋朝建立的方式被称为“禅位-受禅”,指的是古代帝王之间一方和平自愿地将最高权力转让给另外一方。我们姑且简单称之为禅让。与金戈铁马的武力搏杀不同,禅让是在传国玉玺交接的一刹那间结束一个帝国,同时诞生另一个新帝国。那一瞬间使一位帝王变身布衣,也使一个臣子成了“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天子。身份瞬间置换,山河随即变色。
让出最高权力的举动叫做禅位,接受最高权力叫做受禅。双方在受禅台上举行隆重的禅让典礼。从夏朝建立到宣统逊位,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北魏、辽、金、元、清五个少数民族建立的王朝和商、周、秦、两汉和明这几个王朝是通过金戈铁马的暴力方式建立的,其他王朝在法律上都是以和平继承前朝的统治的方式建立的。禅让这种权力转移的方式有其漫长的历史和高频率发生的特点,值得我们关注和深思。
张鸣先生在《骗术与禅让》一文中说道:“禅让是中国古代传说中,只有圣贤之君才能操练的一种继承之法。传说毕竟是传说,按顾颉刚的说法,古史是累层堆积起来的,传说中实行禅让的尧舜,这两个人事实上有没有还是个问题,更何况禅让?即便是有,按另一些人的说法,也不过是因为这些贤君,其实不过是部落酋长,或者部落联盟的领袖,工作操劳有余,实惠不足,所以乐于让出来。”
张鸣先生指出了原始禅让的深层含义。第一禅让是少数人的游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参与禅让,具有受禅的资格。作为古代权力结构演变的过渡形态,禅让和受禅是少数权力既得者的游戏。在整个过程中,真正起作用的是四岳等部落首领的意见。而其中的“大老”,比如尧舜的决定、部落联盟首领的个人意见则至关重要。可见在禅让过程中,民主程度非常有限。这可能会让那些将禅让与民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读者失望了。
第二层意思是在禅让盛行之时,禅让所附带的与其说是利益,不如说是麻烦。也就是说,远古的权力拥有者是真正的公仆。尧当上部落联盟的首领,和大家一样住茅草屋,吃糙米饭,煮野菜作汤,夏天披件粗麻衣,冬天只加块鹿皮御寒,衣服、鞋子不到破烂不堪绝不更换。老百姓拥护他,因为他的确操行出众,真的为百姓做了实事好事。当权力意味着付出,当在位意味着服务的时候,相信之后热衷禅让的政治人物都会望而却步。
禅让和受禅的这出戏一再上演,只是因为政治人物需要利用人们对禅让这个词字面上顾名思义的好感和莫名的拥护,来为权力转移遮掩装饰。自古以来权力转移的方式有很多,读者一般熟知的有三种:第一,以暴力革命来实现改朝换代。但是这种形式以无数人的鲜血洗涤神州大地,代价过于惨重。第二,体制内的权力者所推崇的平和的世袭方式。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普遍采取的方式,以血缘关系为唯一标准。遗憾的是,世袭方式虽然震荡小,但是产生的绝大多数新权力者的素质实在不敢恭维。还有一种是近现代呼声最高的是民主选举。遗憾的是,这种方式也存在着诸多弊端。
除了这三种方式,靠政治阴谋上台也是一种选择。各个阶层的人都在内心里对它青睐有加。在人类历史中,很多次的权力交接是通过政治阴谋手段完成的。政治阴谋的优点在于能以少流血甚至不流血的方式完成政权交替,最大限度的保持国家政治经济的稳定,最大限度的维持政治经济的连续性和平稳性。而这种手段成功的关键是往阴谋者脸上贴金,增加继位者在血缘、操行、能力和功绩等方面的光彩。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来这些因素可以影响人心所向;二来这种做法毕竟符合现有体制表面上的游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