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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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园艺、园林与花艺中的梅花(上)(5)

瓶花或更广义的插花,在我国也是历史悠久,至迟在魏晋时已有以铜罂贮水养莲供佛的记载。到了唐代,插花已明确作为日常生活的装饰品,唐章怀太子墓出土壁画中即有瓶花的图像。到了宋代,上至宫廷贵族、缙绅文人,下至平民百姓、市井酒肆,插花装饰都较为流行。其中梅花以其枝清、味香最受喜爱,成为插花饰赏中最重要的题材。梅花插花的最早信息出现在北宋中期。张先(990-1078)《汉宫春·蜡梅》:“银瓶注水,浸数枝、小阁幽窗。”《全宋词》第83页。郑獬《和汪正夫梅》:“欲酬强韵若为才,昨夜归时趁月来。寂寞后堂初醉起,金盆犹浸数枝梅。”《全宋诗》卷五八五。稍后张耒《摘梅花数枝插小瓶中,辄数日不谢,吟玩不足,形为小诗》张耒《张耒集》卷六。,《偶摘梅数枝致案上盎中,芬然遂开,因为作一诗》同上,卷一九。,说的都是。对瓶插之事留心颇多的是稍后的华镇,其《梅花一首序》:“余于花卉间尤爱梅花,每遇于园林中,徘徊观览而不忍去。意欲列植成林,构屋其间,朝夕见之而后慊,然贫而未能为此也。至其敷荣之日,则置数枝于研席,聊以慰其所好。”《全宋诗》卷一○八六。《早梅花二首序》:“早梅花时,虽蹀雪冲寒,必先采撷置研席间,素华射窗,流芳盈室,弦歌其侧,欣适无涯。”《全宋诗》卷一○八四。这简洁地道出了剪枝插瓶,用于室内陈设简单易行、贫富皆宜的特点和花光清雅、芳香盈室的欣赏意境。这些早期的经验和感受代表了这一方式最基本的乐趣。

到了明清时期,随着插花艺术的进一步普及,人们的经验不断丰富,相应的技巧与情趣也日益提高。无论是容器选择、养液配制、花枝采剪与维护等都越来越精心细致,出现了不少这方面的专题论著。小阁窗下、书房案头、内室榻旁均宜摆置梅花,剪采宜择古枝,“冬时插梅,必须龙泉大瓶、象窑敞瓶、厚铜汉壶,高三四尺已上,投以硫黄五六钱,砍大枝梅花插供,方快人意”高濂《遵生八笺》卷一六。等等。投硫磺水中,是防止结冻胀裂容器。又一法是“用煮肉汁去油,俟冷养之,其萼尽开,而花难谢”宋诩、宋公望《竹屿山房杂部》卷七。。

5盆栽

梅花盆景古称盆梅,多用于室内摆设。盆梅起源于宋代,时间大约在南宋中期。到了南宋后期已经进入商品化生产阶段。杜范《和花翁盆梅》:“绝涧移来近市园,又还移入卖花盆。体蟠一簇皆心匠,肤裂千梢尚手痕。”杜范《清献集》卷三。南宋后期诗文中始多描写。

盆梅的制作以江浙等传统梅产地相对发达,越州(今浙江绍兴)、杭州、苏州、金陵(今江苏南京)等地的盆梅从宋末以来就极闻名。其中越州、杭州的盆梅以苔梅为特色,金陵盆梅则以盘屈曲折称奇。元人郝经被宋军拘留于真州(今江苏仪征),其《巧蟠梅行》写道:“金陵槛梅曲且纡,松羔翠箸相倚扶。紫鳞强屈蟠桃枝,藤丝缴结费工夫。白蕊红萼玲珑层,玉钱乱贴青珊瑚。江石细嵌苍藓泥,百巧直要似西湖。盈盈矮矮密且疏,北客乍见忘羁孤。闻说江南富贵家,金漆洞房新画炉。锦帘深垂春自生,绕床罗列十数株。清香透骨满意浓,翠袖捧觞歌贯珠。开残不向前村寻,送新易旧常有余。”郝经《陵川集》卷一二。诗中介绍了金陵盆梅绑缚复杂,枝型虬曲,花色红白,并配以江石苔藓装点的形制,以及当时江南富贵人家绕床摆设,不断更换的情形。明代于若瀛记载:“(金陵)长干之南七里许,曰华严寺。寺僧莳花为业,而梅尤富,白与红植相若,惟绿萼、玉蝶植倍之。率以丝缚,虬枝盘曲可爱。桃本者三四年辄胶矣,不善缚则抽条蔓引,不如不缚者为佳。以故收藏难,每岁开时,但取一二本,落后则归之。”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果谱卷一。这样的生产情景一直贯穿整个明清时期。后来龚自珍写作《病梅馆记》,把江宁作为重要的梅产地,实际说的正是当地盆梅生产和销售的势头。明代福建石梅也颇著名,屠隆《考槃余事》卷四:“闽中石梅,乃天生奇质,从石本发枝,且自露其根,樛曲古拙,偃仰有态,含花吐叶,历世不败。苍藓鳞皴,封满花身,苔须垂或长数寸,风飏绿丝,飘飘可玩。烟横月瘦,恍然梦醒罗浮。”闽地滨海,蜃气瘴烟浓郁,度其成因,应与宋范成大《梅谱》所说越中情形相似。

盆梅不仅在南方比较流行,在北方也是如此。宋以来北方地区尤其是黄河以北地区植梅极为罕见,梅树露天越冬几不可能。盆梅因其形制小巧,便于温室养护,因而成了北方缙绅文人冬春之际的一个重要清供。“北地无梅,有之亦盆植耳”爱新觉罗弘历《庭梅四声四首》,《御制诗集》三集卷三八。。柯九思《宫词》:“[阙]华阁后春归早,百种名花腊日开。为是君王行不到,园官讲殿进盆梅。”顾嗣立《元诗选》三集卷五。清乾隆帝现存诗歌中颇多冬日盆梅观赏之咏,出仕京城的南方文人冬春之际也多因此而领略南国春信风物。康熙朝大学士、安徽桐城人张英描写中枢当值情景:“南殿秘阁炉火温,盆梅新绽香雪繁。抱书拥裘坐花下,此身忘却居天阍。”张英《山灵代梅语》,《文端集》卷一○。朝中值班拥炉赏花,别是一种生活情景。

由于盆景是微型造景,是浓缩的景观,对树株生长必加限制,通过修剪、束缚以营造虬曲苍古之姿,盆梅也因此多称蟠梅。古人有关的诗词描写多强调盆梅的蟠屈奇怪,小景宛然老树:“横斜疏瘦无不备,宛若老树生山园。”刘学箕《康侄招饮出示古洲所寄盆梅嘱坐客赋诗分韵得言字》,《方是闲居士小稿》卷上。值得特别一提的是,从盆梅产生之初,人们一方面对盆梅艺术的巧夺天工赞赏有加,另一方面针对人工束缚对梅花天然姿态的破坏也多有诋议。如宋人杜范《和花翁盆梅》:“试问低回随俗态,何如峭直抱孤根。”杜范《清献集》卷三。仇远《盆梅》:“何当解其缚,条直有妙理。”《全宋诗》卷三六七八。清人查慎行《盆梅》:“千钱买一本,手为解其缚……瓦盆一小器,局促焉足托。本性倘可回,相期返丘壑。”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三八。是说梅花人工之曲不如天然之直,要为其解除束缚,返归其自然生态。后来龚自珍《病梅馆记》的立意或源于此。

6纸帐梅

在宋代梅花欣赏最为鼎盛时期,还有一种叫梅花帐的生活设施。其法见于南宋后期林洪《山家清事》“梅花纸帐”条:“法用独床,旁置四黑漆柱,各挂一半锡瓶,插梅数枝。后设黑漆板,约二尺,自地及顶,欲靠以清坐。左右设横木,亦可挂衣。角安斑竹书贮一,藏书三四,挂白麈。以上作大方目顶,用细布楮衾作帐罩之。前安小踏床,于左植绿漆小荷叶一,置香鼎,然紫藤香。中只用布单、楮衾、菊枕、蒲褥,乃相称‘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之意。古语云:‘服药千朝,不如独宿一宵。’倘未能以此为戒,宜亟移去梅花,毋污之。”《说郛》卷七四上。这应是一种僧人道士修行生活式的设施。从众多宋人有关的诗词吟咏中还可看出,所谓梅花帐,主要还是指画有梅花图纹的帐幔,北宋末即已出现。朱松《三峰康道人墨梅三首》注:“康画尝投进,又为朱勔画全树帐极精。”《全宋诗》卷一八五八。康道人,生平未详,曾为朱勔画墨梅帐。朱敦儒《鹧鸪天》:“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全宋词》第843页。刘应时《祐上人制纸帐作诗谢之》:“睡里山禽弄霜晓,梦回明月上梅花。”刘应时《颐庵居士集》卷下。陈起《纸帐送梅屋小诗戏之》:“十幅溪藤皱縠纹,梅花梦里氤氲。裴航莫作瑶台想,约取希夷共白云。”《全宋诗》卷三○八二。说的都是画有梅花的纸帐。宋代人口增加,丝麻供应相对紧张,而纸的生产却比较发达,于是出现了纸制的衣被帐幔等日用品,清贫之家和僧隐之士多见使用。纸上画梅,尤其是水墨写梅比较方便,想必当时纸帐多以墨梅图案装饰。但林洪所说的情景似乎要远为复杂,也非帐上画梅,而是帐架上挂瓶插梅。无论帐上画梅还是榻旁插梅,都是营造一种清雅简朴、恍若罗浮清梦的睡卧氛围。释明本《纸帐梅》:“春融剡雪道人家,素幅凝香四面遮。眀月满床清梦觉,白云堆里见疏花。”(冯子振、释明本《梅花百咏》)只是梅画出以形象,而插枝兼取香气。宋以后类似的情景并不常见,但人们在有关纸帐的描写中,总不免联想到宋人这一生活创意。

7咀食

我国先民饵英咀花之历史极其悠久,屈原《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即是。梅之利用以果为主,花蕊之食用与药用价值开发在后。梅花饵食起源于宋代,可以说正是梅花欣赏热潮激发的结果。苏轼元丰四年黄州所作《浣溪沙》:“废圃寒蔬挑翠羽,小槽春酒冻真珠。清香细细嚼梅须。”《全宋词》第314页。是说大雪天与黄州太守一起以寒蔬下酒取乐,所说细嚼梅蕊,或即实有之事。稍后,“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的《观梅》“吟诗觅句苦无味,剪枝插头羞鬓苍。眼窥手采心爱惜,倘可取饵充朝粮”《张耒集》卷一三。,李纲《初见梅花三绝句,奉呈王丰甫待制》“每将香剂学江梅,及嗅梅花始觉非。月夜故园浮动处,攀条嚼蕊几时归”《全宋诗》卷一五六六。,都写到了餐花嚼蕊之举。这里的攀花嚼蕊,固然是出于对梅花的钟情和喜爱,但似乎也仅止于此。而到了南宋中期,随着人们对梅花清逸神韵、高雅格调的进一步认识和推重,餐食梅花被赋予了更多人格精神和生活风雅的意味。当时对餐食梅花有明确爱好的著名文人是杨万里。其诗歌中数次写到食梅,方法有干嚼:“予独倚一株老梅,摘花嚼之,同舍张监簿蜀人名珖,字君玉,笑谓予曰:‘韵胜如许,谓非谪仙可乎!’”杨万里《瓶中梅花长句》自注,《诚斋集》卷七。拾花熬粥:“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杨万里《落梅有叹》,《诚斋集》卷一二。摘花浸酒:“酒香端的似梅无,小摘梅花浸酒壶。莫遣南枝独醒着,一杯聊劝雪肌肤。”杨万里《庆长叔招饮,一杯未酹,雪声璀然,即席走笔赋十诗》其九,《诚斋集》卷一四。而最有特色的是糖嚼梅花:“予取糖霜芼以梅花食之,其香味如蜜渍青梅,小苦而甘。”杨万里《昌英知县叔作岁,坐上赋瓶里梅花,时坐上九人,七首》其四自注,《诚斋集》卷五。花既微苦,而和以糖霜,或用以荐酒,风味应是特别。此法杨万里多次言及,颇为自得。

餐花嚼蕊并不是简单的饮食行为,而是被赋予了丰富的精神寓意。杨万里倚树摘嚼花卉的细节,一个赏花之际何其不经意的举动,却被同行视为超凡脱俗之举。杨万里对自己的爱好也不乏更有趣的解释:“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句里略无烟火气,更教谁上少陵坛。”杨万里《蜜渍梅花》,《诚斋集》卷八。是说吃梅可以使人满腹清朗,发为诗歌也脱弃人间烟火。稍后以诗风清灵雅逸著称的“永嘉四灵”就有饱吃梅花作得诗人的说法。韦居安《梅涧诗话》卷中:“杜小山耒尝问句法于赵紫芝,答之云:‘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戴石屏云:‘虽一时戏语,亦可传也。’余观刘小山诗云‘小窗细嚼梅花蕊,吐出新诗字字香’,罗子远诗云‘饥嚼梅花香透脾’,亦此意。”《历代诗话续编》中册第562页。嚼梅与早期士民饵花餐蕊只注意物质的药用和风味价值不同,而是赋予了精神境界的象征和诗意化的想象。这是宋代梅花审美文化进一步推衍的结果,由赏花而餐花,由餐花行为而至精神境界,梅花的审美情趣发展至极。

根据杨万里等人介绍的经验,梅花的风味以清香带苦见长。宋末元初方回也发表过类似的感言:“梅心微苦似梅仁。”方回《湖曲细嚼梅花咽酒》,《桐江续集》卷二三。宋人诗中常有嚼梅读骚的情景。如史弥宁《读楚骚》:“一蕊青镫手自挑,霜风木叶下亭皋。篆香销尽寒灰塌,细嚼梅花味楚骚。”史弥宁《友林乙稿》。其寓意总在梅花香中透苦的感觉。这种既清且苦的风味,与广大中下层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和生存体验有着巧妙的对应,这是咀食梅花多给他们以诗意的感受和联想的物质基础。

到了南宋后期,随着梅花欣赏的进一步高涨,饮食方面的风雅也是创意迭出。林洪《山家清供》中以梅花为主料的食品就有:蜜渍梅花、汤绽梅、梅粥;以梅花为辅料或拟梅花风味的食品有:梅花汤饼、梅花齑、素醒酒冰、梅花脯等多种。其中,梅花汤饼实是水汆面片,在汤中加上梅花粉末,面片则做成梅花样五瓣形状,煮熟后面片上浮,给人一种“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的诗意感觉,这是以五瓣形似模拟梅花浮水的一道食品,很有创意。梅花脯则是“山栗、橄榄薄切同拌,加盐少许,同食,有梅花风韵”林洪《山家清供》卷上,《生活与博物丛书·饮食起居编》第296页。,这是以果肉与佐料调和模拟梅花香味。无论是利用形色还是味觉,总在追求物质之外的诗意享受。

宋以后,以梅花为原料并拟其色香的风味酒食菜肴在各类食谱中频频可见,花色也越来越多。其中经典的除杨万里发明的蜜渍梅花外,还有梅花汤、梅花酒两种。梅花汤,林洪称为汤绽梅,后人又称暗香汤、梅花茶,其法主要是腊月取鲜花密封保存,用时以热汤冲泡,夏日饮以解暑。宋陈郁《制梅花汤》:“南枝开处觅春光,摘得冰葩蜜瓮藏。留煮午汤消暑渴,吟骚牙颊有浮香。”《全宋诗》卷三○○七。可以说概括了这道梅花食品的基本制法和功用风味。梅花酒,宋时较为流行,实际包括两种。一种是茶水饮料,夏天茶肆常见,有解暑消渴之效,类似于今天的酸梅汤之类,或味兼梅花清香而得名,《东京梦华录》、《都城城胜》、《武林旧事》均有记载。另一种即为酒。鲜花泛酒,是一种古老泡制方法,其法颇为简单,只以花头装束或散放浮于酒面,现制现用,或经宿待花香渗入酒中即成,谅梅花酒的制法也不出其外。司马光《走笔和君锡尧夫》:“先生洛社坐忘机,大尹朝天去佐时。今日梅花浮别酒,青云早晚重来披。”同上,卷五一二。明袁华《梅花泛酒》:“姑射仙人挟曲生,醉乡寄迹类浮萍。影沉若水惊横玉,香散黎云梦吸鲸。止渴屡呼仙掌送,和羹错讶素娥擎。倾杯片片沿流去,应误渔郎放棹行。”袁华《耕学斋诗集》卷一○。所写即是。明清时期农事月令一类书籍引《四民月令》:“梅花酒,元日服之却老。”吴廷桢等《御定月令辑要》卷五。这一材料并不可靠,实应是宋元以来的说法,元人诗文中多有冬至或元日服用梅花酒以祝寿的习俗,如谢应芳《点绛唇》:“三四孙儿,五色斑斓袖。梅花酒,为翁称寿。”谢应芳《龟巢集》卷一二。南宋以来,梅花的岁寒傲然、先春而发被视为生命活力和气质阳刚的象征,多表迎祥祝寿之意。梅花酒服之却老的说法,应出于同样的心理。此外,还有梅花与茶叶等搭配冲泡花茶一类用法,宋元明清均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