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相信人有前生,由世上的另一个物种而来。与之相处依稀看得到那种生物的影子。相信这个,其实很有趣。
10多年前,我在安谧家饮着酒,高谈阔论。一般说,没人敢到安老师家里高谈阔论,他是内蒙古的桂冠诗人,也是中国最优秀的诗人之一。安谧宽厚刚烈,而对我常常是宽厚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当时我只写过少量诗歌和小说,这不会成为他对我微笑、关心和设宴招待的理由。我会由于言辞不爽而冒汗,摘下帽子,脑袋像蒸馒头的锅一样白雾生焉,这种笨拙有如纯洁。我一字不漏地听安老师讲话,仿佛这些话能让人尽快成为诗人。而他的话,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常常想了很久之后,说:
“我老家的房子后面有枣树……”
然后望着前方,从他眼睛里的笑意中,我想那株枣树闪亮的绿叶子在风里作拍手游戏,烁烁的刺儿躲在高枝上不肯下来。
安老师在心里享受着这些,看我一眼,十分开怀,我也十分开怀。然后喝酒、吃羊肉炖萝卜,炒蒜毫。丸子在火锅里上下激荡。
那时,他的小女儿毛毛在屋里走来走去,脚步轻如羽毛落地,她的目光顽皮,似乎准备一场恶作剧。在充满爱心的家庭里,孩子都比较聪明,都喜欢在客人面前走来走去,企图颠覆如此正规的宴席与谈话。她大约想邀我们玩丢手绢或跳房子,但没找到机会。她使我想到了猫。当小猫翘着袅袅的尾巴环绕走于易碎的玻璃器皿之间时,貌似唐突却秋毫无犯,宛似毛毛的情态。那时我很想把这一发现告诉毛毛,现在叫安心,我说我知道你的前生是一只华美天真的猫。
后来安谧病了,中风失语。这好像一个杰出的歌唱家在黄金时期突然喑哑。赵健雄说他在内蒙古医院的走廊里看到被师母扶着走来的安谧时,安谧竟放声大哭,这使我极为震惊与悲酸。如果阿姆斯特朗与夏里亚平在晚年失去了歌唱的机会,遇到朋友时,能不放声大哭么?安谧何其刚烈,那是面对权势、威吓绝不会眨眼的人;安谧何其傲慢,那些献媚者、捣鬼者和伪装大师的人,见了他多半会惊恐;安谧何其朴素,见了乡村与农人,见了儿童与弱者,他的微笑会像清澈的泉水一样绵绵不断。如今许多人用手捏着嗓子唱一些滥调,而真正的歌者却说不出话来。我原来以为安谧在晚年会把更高级的东西写出来,那是对20世纪中国诗歌独一无二的贡献,但这已经没有可能。他仍然清醒,思维敏捷,仍然可以拼着气力写一封短信,但无法倾吐心中的好诗了。然而令人宽慰的在于,他的许多诗今天读来仍然是令人叹服的精美之作,并没有因为时代的淘洗而让人惭愧。在中国诗坛50年代崛起的某些诗人的诗中,如果要选一首或读一首诗的话,需要说明这是哪一年创作的,否则读出来会引发听者的哄堂大笑。安谧的诗不在此列。
安心从猫的历程中成长,长成了大姑娘,而且开始写诗。几年前我读安心的诗,仅因为她是老师的女儿。那些诗清丽畅晓,有流行色彩,惜乎未得安谧真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诗歌或诗意并不具备生物学的特性,通过DNA的信息核进行遗传。
然而我接到她寄来的诗集的手稿后,一阅之下,景象已变。这些诗变成一只只彩石、舞蹈的水革和贝壳,安心已经拥有自己的语言的小王国。这个王国可能只有圣马力诺那样小,但街道和树木都是真实的,而非塑料与盆栽的。那里的太阳、雨水和花朵真切而遥远。我们来看:
怎么了?孩子才这样。
您老是诉说村口的柴垛,房后小树林的气息:诉说不无含义的炊烟,窗上梦一样的彩色剪纸;诉说风筝、蝈蝈、蟋蟀,邻家拾麦穗的少女;诉说村边果园上空的绿雾,春耕时田野里快乐的风;诉说烧玉米的清香,柳哨里的小曲……
一天,您擦着老泪告诉母亲,赶快收拾行装,下午就走。回去,回老家去!(《回家》)
这是写安谧,写病中的父亲。
还有“要来,你赶快来,我的老家在黄河北岸。一棵梧桐树,一棵年轻的梧桐树站在深深的庭院。她苗条俊俏、葱茏挺拔,就像老祖母年轻时优美的腰身。她的巍巍花冠,把全村照得通明。当然也能把我们的灵魂燃亮。要来,你赶快来,我的老家在黄河北岸。”(《梧桐树下》)
灵慧、通脱、朴素,这样的诗像鸟儿一样笔直地从天空降落到有麦粒的大地上。
我感到,安心像一只小鸟,在安谧温热粗壮的大手里几经挣扎,已经飞了起来。这是一只美丽的翠鸟,玲珑、洁净,歌声优美。我在这本诗集中看到鸟儿的身影穿行在爱情、潮汐、蒙古黄榆和湖水之间。她骄傲地梳理羽毛,站在通天树上连续不断地歌唱。
这是一个小猫变成翠鸟的寓言?这是一个故事,像东欧的文人电影惯常表达的故事。老诗人缄默了,拄着手杖、披着棉袄、抿着嘴唇思索着故乡炊烟里面包含的神秘信息,而女儿在叽叽喳喳地歌唱。这些歌有的让老诗人不屑,而有的让老诗人读了又读。
人们年轻的时候大约都做过一些蠢事,我也如此。我做的最蠢的事情之一,是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安谧老师斟满赤峰陈曲的酒杯发力,问:
“您尝尝这酒变了味没有?”
安谧庄严地端起酒杯,饮尽,面无表情。或许我的眼光太恳切了,他略微点了点头。
那时我在搞气功。1988年,一位呼和浩特的气功师说我有特异功能。我大骇,说没练过也可以有“功”吗?气功师的回答是肯定的。我悲喜于这种转变,不经意之间竟可以变成另一个人。那么,我首先把这种异能献给了安老师,虽然安谧历来不信并痛恨这种神怪之术。我现在想起来何止于面赤,脑袋又要惭愧地散发白雾了。
就我们的内心而言,大约谁都想拥有那种不召自至的异能,在文学领域,它大约可以叫做天才。在我认识的比较年轻的文学人中,他们几乎都认为自己是天才。如果我随便指一指,把酒变成甜橙味或柠檬味不也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吗?人们常常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不劳而获甚至不劳而成大师。我记得小学一年级时,同学们常常由于拿不定主意当飞行员还是火车司机而急得团团转。我们只是思考到底要当什么,而没想为了当这个要去做什么。
我近年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类对自己未来的期望中,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要比别人强,而绝不吃他们所吃过的苦,取其大利,少走弯路,当一个聪明人。科技的进步似乎印证了人类的这种期望。但在人格的形成上,这却是一种虚妄的想法。
在人格的道路上,不容许聪明人的存在。在高炉里面的铁水,达不到规定的温度就永远成不了钢。安心既然走到了文学的道路上,我们的道路就只有一条:纯朴与善良。在通过对土地与人民的爱的表达中,一点点提升自己。这是安谧老师很早以前跟我说过的话,我刚刚明白。这个道理并没有因为近20年来科技的迅猛发展而变为谬误。既然当不上飞行员与火车司机,我们就做一个愚笨的人吧。当我们像安谧一样或农人一样愚笨的时候,作为诗人,已经具备了十足的力量。
人在前生也许还有前生。也许我们的探索就是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前生,找回曾经珍惜过的东西。
在我过去写过的诗中,有一首叫《有一棵名叫安谧的树》。如今这棵树上有一只小鸟飞翔着、梦想着、歌唱着。听她歌唱,如同观赏瞪着黑亮眼睛的小鸟啄食一颗颗宝石似的石榴籽。我们还可以想象,小鸟唱累了的时候,在树上甜蜜地进入梦乡,而树,无论白天夜里,引颈期待着黄河北岸的炊烟笔直地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