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明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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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笑赋

袁枚

《笑赋》最能体现袁枚辞赋诙谐尖新、鲜活生动的艺术品格,亦颇能反映袁枚其人蔑视尘俗、睥睨世态的思想作风,愤世嫉俗之心,出之以幽默诙谐之笔,堪称随园赋的代表作。

陆大夫本无笑疾[1],养空而游[2]。所见人士,与己不侔[3]。但觉其蔽[4],莫测其由。付之一笑,哑哑不休[5]。

则见夫金穴方崩,铜山又起[6],屡覆前车,仍循旧轨[7]。广斟雉膏[8],甘焚象齿[9]。岂知有造必化,无泉不泻[10]。纵置筦钥于枕边[11],难挈分文于泉下[12]。赠百万与何人,无一言之报谢。

又见夫舍乐土[13],趋热官[14],自投苦县[15],自上危竿,取下千怨,博上一欢[16]。或同谋而异获[17],或始笑而终叹。从高坠者辄碎[18],泛海泊者大难[19]。然后鹤唳思闻,莼羹想餐,不已傎乎[20]?

又见禁忌百端[21],福田是慕[22]。不学颜含[23],思寻管辂[24]。王莽所信[25],阴阳小数[26]。治行则黄历少日[27],卜葬则青山无墓[28]。见术士而头低[29],望神巫而却步[30]。百鬼集于胸中,五行遮其前路[31]。舍王道之荡平[32],堕终身于云雾。

又有蒱博呼卢[33],叶子作戏[34]。每一登场,如厖止吠[35]。眸子营然[36],神魂囚系[37]。屏珍羞以忘餐[38],置妻孥而若弃[39]。一息尚存,六时不废[40]。试清夜以扪心[41],终不知其何味。

又有丹诀大悟[42],蒲团小参[43]。受箓自喜[44],长斋自甘[45]。舍名教之乐地[46],诵梵咒之喃喃[47]。靳半菽于戚里[48],挥万镒于伽蓝[49]。广陵则妖乱有志[50],台城则饿死难堪[51]。凡此千秋之惑,皆由一念之贪。

至于诵习诗书[52],旷览宇宙[53],何必□□□□苛碎[54],清□□似豆[55],披腻颜袷,逐康成后[56]。党枯骨以死争[57],抱陈编而苦斗[58]。卒之古人不生[59],长夜不昼[60],徒相殴于昏黑[61],终不知誰之胜负。

亦有囿于习而心昏[62],缚于教而自束[63]。绳趋沟衷[64],龟肠蝉腹[65]。理不经于心,见不出于独[66]。宁显悖夫周孔[67],惧小违于濂洛[68]。如聋虫之藉角作耳[69],如水母之以虾为目[70]。甚至八翼冲举[71],一行未读[72],相引为曹[73],高冠簇簇[74],方且选才俊而秉钧轴焉[75]。

若诸人者,纷纷藉藉[76],究究居居[77]。其气多滞[78],其质本愚[79]。虽有卢扁之药[80],不能袪其疾[81];惠庄之辨[82],无以释其拘[83]。君子洞观物外[84],手暗揶揄[85]。不得已而虚舟相值[86],愧谢不如;拈花无语[87],举杯相於[88]。惟然与莞尔[89],不能忍于须臾[90]。

(《小仓山房诗文集》续文集卷二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1]陆大夫:指晋大夫陆云。相传陆云爱笑,后世因称易笑为”陆云癖“。笑疾:爱笑的毛病。

[2]”养空“句:为涵养寡欲空灵之性而出游交往。

[3]不侔(móu):不同。侔,等同。

[4]蔽:蔽塞。

[5]哑(yǎ)哑:笑声。

[6]”则见“二句:则见那些豪富世家刚刚崩溃,暴发新富又悄然崛起。金穴,比喻豪富之家。据《后汉书·郭皇后纪》,郭皇后之弟郭况,家产”丰盛莫比,京师号况家为金穴“。铜山,产铜之山,亦指富有之家。据《汉书·邓通传》,汉文帝”于是赐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

[7]”屡覆“二句:言富豪之家虽屡屡因财致祸,却依旧重蹈覆辙,并无悔悟之心。

[8]斟:本谓用勺子舀取,此喻搜刮财富。雉膏:野鸡的油膏。

[9]”甘焚“句:《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比喻敛财致祸。焚,焚烧。象齿,象牙。

[10]”岂知“二句:难道不明白有创造必有灭亡、有泉水定会涌泻的道理吗?造,开始,创造。化,变化,消亡。

[11]筦钥:钥匙。筦,同”管“。

[12]挈(qiè):携带。泉下:黄泉之下,即地下。

[13]乐土:安乐之地。《诗·魏风·硕鼠》:”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此反用其典。

[14]趋热官:趋附投奔势焰熏天、炙手可热的官僚。

[15]苦县:贫困穷苦地区。

[16]”自上“三句:自己爬上演杂耍的高竿,招致下民千般怨恨,只为博得上司一时的欢心。危竿,本属杂技的一种,比喻向上爬谋取高官。危,高。

[17]”或同“句:有的人所谋相同却所获不同。

[18]”从高“句:比喻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辄,立即,就。

[19]”泛海“句:漂荡于汪洋大海之中想停船的人会遭到更大的灾难。泊,停船。

[20]”然后“三句:遇难之后再想听故园鹤鸣,想吃家乡莼羹,不是已颠倒错乱了吗?据《晋书·陆机传》,陆机沙桥兵败,为人所谗,临刑时感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唳(lì),鹤鸣。据《晋书·张翰传》,张翰离家做官,见秋风乍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莼(chún),莼菜,水面浮生,嫩叶可食。傎(diān),颠倒错乱。

[21]百端:多种多样。

[22]福田:佛教认为积善可得福报,犹如春天播种田地,秋天收获得福,故称福田。

[23]颜含:晋人,字弘都,少有操行,以孝友闻名,为人雅重行实,抑绝浮伪。

[24]管辂:三国魏人,字公明,通《周易》,善卜筮,相传所占皆应验。

[25]王莽(前45-23):新王朝的建立者。西汉末年,以外戚掌握政权,毒死平帝,自称假皇帝。初始元年(8)称帝,改国号为新,年号始建国。更始元年(23),为赤眉、绿林等农民起义军所杀。王莽相信符命、图谶、祥瑞等迷信,意在为自己篡汉称帝制造舆论。

[26]阴阳小数:阴阳方术小技。《汉书·艺文志》:”阴阳家者流……及拘者为之,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27]治行:整装出行。黄历少日:查遍历书也缺少适宜出门的黄道吉日。黄历,清代朝廷颁发的历书,后亦泛指历书。

[28]卜葬:选择墓地。青山无墓:寻遍青山没有一块地方适宜做坟地。

[29]术士:方术之士。

[30]神巫:神汉巫婆等跳神弄鬼的迷信职业者。却步:后退。

[31]五行:水、火、木、金、土,古人认为它们是构成各种物质的五种元素。阴阳方士以五行相生相克推算人的命运。

[32]”舍王“句:舍弃平坦宽阔的正道。《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王道,先王所行之正道。

[33]蒱(pú)博:古代一种赌博,犹后世之掷色子。呼卢:赌具削木为子,共五个,一子两面,一面涂黑,画牛犊;一面涂白,画雉。五子皆黑曰”卢“。得头彩,掷子时高声呼喊,希望得到全黑,故称”呼卢“。

[34]叶子:古代一种赌具,犹后世之纸牌。

[35]厖(máng):通”尨“,多毛狗。止吠:停止吠叫。

[36]营然:形容目光惑乱的样子。营,通”□□“,惑乱。

[37]囚系:像囚犯一样被拘执。

[38]屏:屏弃。珍羞:精美的食品。

[39]妻孥(nú):妻子儿女的统称。

[40]六时:佛教分一昼夜为六时:晨朝,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

[41]扪(mén)心:抚摸胸口,反省自问。

[42]丹诀:道家所谓炼丹成仙的秘诀。

[43]蒲团:蒲草织成的圆垫,僧人用来坐禅及跪拜。小参:佛教称登堂说法为大参,规定时间以外的说法为小参,也称家教。此处泛指诵经说法。

[44]受箓(lù):接受道教符箓。箓,道教的秘文秘录。

[45]长斋:长年吃斋敬佛。斋,素食。甘:情愿,乐意。

[46]名教:指以正名定分为中心的儒家礼教。《世说新语·德行》:”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47]梵(fàn)咒:佛教咒诀。梵,佛经原用古印度梵语写成,故凡与佛有关的事物皆称梵。喃喃:诵经声。

[48]”靳半“句:对亲戚邻里连粗劣饭食也很吝啬。靳(jìn),吝惜。半菽,半菜半粮,指粗劣的饭食。

[49]万镒(yì):万金。镒,古代重量单位,一镒为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伽(qié)蓝:梵文”僧伽蓝摩“的略称,意即佛教寺院。

[50]”广陵“句:据《宋书》及《南史》,南朝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竟陵王刘诞据广陵反,孝武帝命沈庆之率兵讨平,尽杀城内壮男三千馀人,妇女作为军赏。广陵屡遭兵火,化为”芜城“。沈庆之诛讨之前,广陵发生了诸如流星坠城等种种妖邪致乱的征兆。广陵,古郡名,故城在今江苏扬州市东北。志,标记。

[51]”台城“句:梁武帝笃信佛教,大建寺院。后侯景作乱,引兵渡江,攻破建康。梁武帝困于台城,饿病而死。台城,古城名,故址在今江苏南京市玄武湖侧。本为战国吴后苑城,晋成帝时改建建康宫。晋宋间谓朝廷禁省为台,故称台城。

[52]诗书:《诗经》和《尚书》,此泛指儒家经籍。

[53]旷览:广泛观览。

[54]□□(pì)□□(luò):分割离析。苛碎:苛刻烦琐。

[55]清□□(lú):清澈的瞳人,即眼珠。

[56]”披腻“二句:戴着古怪的帽子,追逐于郑玄之后。《世说新语·轻诋》:”王中郎与林公绝不相得。王谓林公诡辩,林公道王云:’著腻颜帢,□布单衣,挟《左传》,逐郑康成车后,问是何物尘垢囊?‘“披,戴。腻颜袷(jiá),即腻颜帢,帽名,魏晋士人戴的一种不覆额头的简易帽子。袷,同”帢“。康成,即郑玄(127-200),字康成,东汉著名经学家。

[57]”党枯“句:与古人枯骨为伍,死死相争。党,朋党。枯骨,指郑玄等古代学者。

[58]陈编:陈旧的经籍。

[59]卒之:最终。不生:不能复生。

[60]昼:白天。此指天明。

[61]徒:徒然,白白地。殴:斗殴,此指论战争辩。

[62]囿于习:为积习所拘。囿,拘泥,局限。

[63]”缚于“句:被所受教育束缚而自我约束。

[64]绳趋:循规蹈矩,合于法度。沟衷:内心愚昧。沟,愚昧。《荀子·儒效》:”甚愚陋沟瞀,而冀人之以己为知也。“杨倞注:”沟,音寇,愚也;沟瞀,无知也。“衷,内心。

[65]龟肠蝉腹:形容肚量狭小,见识狭隘。

[66]”理不“二句:道理不经过内心思索,见解不出于个人独创。

[67]”宁显“句:宁愿明显违背周公、孔子的原意。悖(bèi),违背。

[68]濂洛:濂溪周敦颐,洛阳程颢、程颐。他们都是宋代理学的代表人物。

[69]聋虫:指无知的禽兽。《淮南子·说林》:”狂马不触木,猘狗不自投于河。虽聋虫而不自陷,又况人乎?“注:”聋,无知也。“藉角作耳:以角代耳。藉(jiè),凭借,依靠。

[70]水母:海面浮游的腔肠动物,形如伞盖,体缘有很多触手。以虾为目:把虾作为眼睛。

[71]八翼冲举:形容得志高升,飞黄腾达,如八翅同振,直冲云天。八翼,据《晋书·陶侃传》,陶侃曾梦见自己生出八个翅膀,飞而上天。冲,直上。举,起飞。

[72]一行未读:一行字尚未读,极言读书之少。

[73]引:引荐。曹:同辈。

[74]簇簇:丛聚的样子。

[75]”方且“句:正将选为贤才俊良执掌国政。选,铨选,量才授官。钧,制作陶器的转轮。轴,车轴。钧以制陶,轴以转车,钧轴喻执掌国政,指宰相之职。《封氏闻见记·风宪》:”唐兴,宰辅多自宪司登钧轴,故谓御史为宰相。“

[76]纷纷:盛多貌。藉(jí)藉:杂乱貌。

[77]究究:憎恶貌。居居:同”究究“,形容心怀恶感,不相亲近的样子。《诗·唐风·羔裘》:”羔裘豹褎,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毛传:”居居,怀恶不相亲比之貌“,”究究,犹居居也“。

[78]滞:呆滞。

[79]质:本性。

[80]卢扁:即扁鹊,战国时医学家。因家居卢国(今山东长清县西南),故称卢扁、卢医。

[81]袪(qū):通”祛“,除去。

[82]惠庄:惠施和庄周,战国时哲学家,惠子为名家代表人物,庄子为道家代表人物,皆以善辩著称。辨:通”辩“。

[83]释:消除。拘:拘执。

[84]君子:德才兼备之士,实乃作者自谓。洞观:明察。洞,透彻,深入。物外:世俗之外。

[85]”手暗“句:谓自己拙于嘲弄别人。手,亲手,亲自。暗,暗昧,愚拙。揶(yé)揄(yú),嘲笑,戏弄。

[86]虚舟:空船。《淮南子·诠言》:”方船济乎江,有虚舟从一方来,触而覆之,虽有忮心,必无怨色。“此喻胸怀坦荡,心无机诈。相值:相逢。

[87]拈花无语:据《五灯会元·迦叶佛》,相传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弟子,当时众皆默然,只有迦叶破颜微笑。本谓禅宗以心传心,此处比喻心心相印,心领神会。

[88]相於:相亲相厚。孔融《与韦休甫书》:”不得复与足下岸帻广坐,举杯相於,以为邑邑。“

[89](quán)然:笑而见齿貌。《淮南子·道应》:”若士者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宁肯而远至此。“莞(wǎn)尔:微笑貌。《楚辞·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

[90]须臾:片刻。

题曰”笑赋“,开篇即笑声骤起,”哑哑不休“。作者既指出种种可笑之人”与己不侔“,又”但觉其蔽“,憎恶之情,讽刺之意,委婉道出。然而,”本无笑疾“,笑从何出?这就暗伏悬念,自然过渡到赋文的主体部分。

中间七段,以类似”七“体的结构,组成赋的主体,描摹刻画七种可笑之人,穷形尽相,入骨三分。一笑守财奴之贪婪吝啬,枉费心机。他们愈富愈贪,愈贪愈富,一朝撒手,落得个竹篮打水,为人作嫁。二笑俗吏之攀龙附凤,上窜下跳。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机关算尽,终难逃脱身败名裂的下场。及至死到临头,悔之晚矣。三笑迷信者之愚昧荒唐,装疯卖傻。他们鬼迷心窍,阴差阳错,惶惶然不可终日。四笑赌徒之走火入魔,神魂颠倒。他们丧心病狂,丑态百出,人格、良心乃至性命全都押成了赌注。五笑僧道之虚幻妄诞,自欺欺人。他们舍弃现世,托身空门,最终误己误国。六笑书呆子之因循守旧,迂腐古板。他们人云亦云,狭隘浅薄,相互争斗于章句之中,耗尽平生精力而徒劳无益。七笑投机者之不学无术,欺世盗名。他们胸无点墨,招摇撞骗,竟能飞黄腾达,高官厚禄。

结尾总括上述诸人之”滞“与”愚“,感慨其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最后以通达超脱之怀笑对群丑,”不能忍于须臾“。

全文以笑始,以笑终,笑声不绝于耳,真乃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而众生百相,士林丑态,亦尽在其中。这正是该赋寓庄于谐的艺术特征。作者以漫画、夸张、诙谐、幽默的方式,集中讽刺了封建末世的种种弊端,形象鲜明,意趣生动,细节逼真,读来令人忍俊不禁。通篇文辞轻快活泼而又含蓄隽永,描绘尤具喜剧色彩,这不仅是对赵壹、孔稚珪讽刺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也得益于作者写作《子不语》的小说笔法。就其艺术个性而言,可谓辞赋中的”小说家言“。

(龚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