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种子萌芽,秋天草枯叶黄,季节的变换,从来没有丝毫含糊。这是季节的聪明,没有衰落,哪里有嫩绿的喜悦?参照我们人世,在生与死的路上,也总是你来我往。逝去,原是为了新生。
1928年12月,大雪在屋外整整下了两天,梁思成和林徽因接到梁启超病重的电报。那些天,他们的心,其实一直悬着,担心着父亲的病体,会出什么意外。因为之前,他们曾收到一封父亲的来信,一向开朗乐观的父亲,这回竟在信中现出颓败之气,俊逸的小楷,也潦草许多:
——这回上协和医院一个大当。他只管医治,不顾及身体的全部,每天灌两杯泻油,足足灌了十天,把胃口弄倒了。也是我自己不好,因胃口不开,想吃些异味炒饭、腊味饭,乱吃了几顿,弄得肠胃一塌糊涂,以至发烧连日不止。人是瘦到不像样子,精神也很委顿……
读信后,他们的心情十分沉重,恨不得立即赶到父亲身边,去尽为人子女的孝道。但就要放寒假了,教学上走不开,他们也尽量往好的方面想,像山一样屹立着的父亲,哪里会说倒就倒下呢?
然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父亲,在病魔面前,也只有束手就擒。
终于挨到放假,梁思成和林徽因日夜兼程,赶往北平去。车窗外,莽莽苍苍的雪原,无法承载他们巨大的痛。夜的黑里,书写的是谁的眼泪?林徽因在痛失一个父亲后,幸好有这个父亲来疼她,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和温暖。现在,这个爱她的人,也要离她远去,她真的有天塌地崩的感觉。
他们赶到医院,梁启超躺在床上,瘦弱得像一页纸片儿。当时,梁家的孩子思顺、思永、思庄、思忠都远在国外,其他的弟妹都还小,打打闹闹的,并不知将要面临的诀别的痛。林徽因一阵心酸。其时她已有身孕,身体极度不适,她还是坚持守在“父亲”床边,她要陪他走最后一程。
看到他所钟爱的思成和徽因回来了,梁启超的身体状况曾出现好转,竟能开口说话了。这让思成和徽因看到希望,他们邀约了金岳霖、徐志摩等朋友,一起去饭庄庆祝。谁知这样的好转,像回光返照,只闪烁一瞬间,从此,成寂寂。1929年1月17日,梁启超病情恶化,舌头僵硬,神志昏迷。1月19日下午2时15分,他与世长辞,终年五十七岁。临别,他没留下只言片语,有的,只是对孩子们无限的依恋。
梁启超的辞世,使中国思想文化界失去了一盏指路明灯,他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成为学术文化界一面不倒的旗帜。他的子女,受他的影响至深,后来成为不同学科领域的拔尖人物。林徽因与他虽是短短几年缘分,却尽享他的福泽。若不是他的资助,她在父亲离世之后,又怎么能安然完成学业?又怎么能重访欧洲?到东大的工作,也是他权衡再三,卖着一张老脸,帮她和思成找的。
如果生命中真有贵人一说,那么,梁启超无疑是林徽因生命里的贵人。
梁家向亲友发出了简短的讣告:
家主梁总长任公于一月十九日未时病终协和医院,即日移入广惠寺,二十一日接三。
一时,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三千余幅祭联、挽幅布满了广惠寺的佛堂。徽因作为林家长媳,身穿麻衣,足穿草履,和梁家子女一起,跪伏在地,向每一位来宾叩首答谢。
接三之后,梁启超的灵柩送往西山卧佛寺西东沟村,与夫人李蕙仙合葬。思成和徽因为父亲设计了墓碑。墓碑是大理石的,高28米,宽17米,碑形似榫,庄重古朴。正面镌刻着:先考任公府君暨李太夫人墓,背面刻着九个子女的名字。
他们从宾大毕业后,设计的第一件作品,竟是献给父亲的。梁任公应含笑九泉了。
梁启超的逝去,让梁思成和林徽因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新的生命,在这悲风泣露中,却在一天一天成长,一日一日活泼起来,她在林徽因的肚子里,伸拳头踢腿的,无时无刻不在宣告她的存在。
林徽因经受着怀孕的艰辛,却又是欢喜的,她像所有初为人母的女人一样,对腹中孩子怀着无限憧憬,她漂亮吗?她聪明吗?哦,三岁我就教她背古诗,六岁就让她去打酱油。
1929年8月的沈阳,绿已走到深深处,满窗的绿意荡漾,林徽因生下了女儿梁再冰。之所以取名“再冰”,是为纪念孩子的祖父梁启超,他有雅称叫饮冰室老人。
这个漂亮小人的到来,把他们心中最柔软的弦拨动了,他们亲昵地叫她,宝宝。
然年轻的夫妇到底要上这一课,如何照顾襁褓中的婴儿。她稚嫩得仿佛水泡泡,轻轻一吹就破了。你得用上十二分的小心,揣测着她是不是饿了,困了,病了。还有她白天黑地颠倒着过,半夜三更不睡,偏偏哇哇哭,也不管你白天多么劳累。多了这个小人,家里井然有序的一切被彻底打乱,怎一个兵荒马乱了得。
林徽因初为人母的喜悦,被宝宝的啼哭打碎。她更多的是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应对这么一个小人儿。奶水不足,孩子日夜啼哭。孩子又容易受到惊吓,外界一点儿动静,也能让她躁动不安。月子里调理不好,小母亲落下病根,诱发她的肺病复发。
这些,还不足以让林徽因忧愁。流光似梦,大量的时间,被带孩子的琐碎消耗,她惶恐不安。她发脾气,觉得把自己弄丢了。这是大多数女人要走的路,有的女人适应了,有的女人沉沦了。而林徽因,她是决不向生活低头的,她要挣脱出来,单单做家庭主妇,那简直要了她的命,她要向着更高更远处去。
她后来的一首诗《八月的忧愁》,写出了她八月里的迷茫和苦闷: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冈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病人气多,这是我打小就知道的“道理”。
小时,邻家女人总是病歪歪的,灶上的药罐里,总是噗噗噗的,熬着一罐的药。她的矮小的男人,小心伺候着她,却还是常要挨她的骂。男人耷拉着耳朵听着,也不恼。有时,她发脾气了,会把一碗好好的药汤,摔在地上。男人总是等她发过脾气了,再去收拾,又重新煎一碗药汤来,哄孩子似的,哄她喝下去。
我的祖母站在屋角瞟一眼,嘴里念叨,病人气多。让我听着,竟觉得女人所有的错,都是可以原谅的。
那时,我羡慕生病的女人,可以有特权。现在明白,病痛会瓦解一个人的坚强,会让人变得无所适从无比脆弱。
林徽因被肺病折磨着,加上宝宝在一边折腾,她躺倒了。沈阳的气候不好,一入秋,就变得寒冷起来。屋子里生着炉子,那冷,还是无孔不入。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却被束缚在床上,整天对着窗外一角灰灰的天,任谁也难受。何况林徽因本来就是个急性子,她的所有压抑,只能冲着亲爱的人吐露。于是思成成了她情绪发泄的回收站。
梁思成理解妻子,他总是用笑脸迎上,不管徽因冲他如何发脾气。这个老好人还学会了生煤炉子,学会了煨汤,做简易的饭菜,学会了给宝宝穿衣换尿布。他用他的爱,一寸一寸,把徽因焐暖。
爱的最高境界,不是你侬我侬,而是在琐碎的日子里,无怨无悔地守着你,一日三餐,给你最平凡的眷顾。
1930年秋,徐志摩到沈阳来看林徽因。
病中的林徽因,精气神儿极差,让徐志摩吃惊。
他建议梁思成,最好把徽因送回北平。北平的医疗条件,比沈阳要好多了。
之前,有医生也认为,东北的气候,不宜于林徽因肺病的疗养。但林徽因不愿和梁思成分开,也惦念着她的教学,所以一直没离开。
在徐志摩的协助下,梁思成把徽因母女,送回北平。熟悉安定的环境,诸多的朋友,还有适宜的气候,让林徽因心情开朗,病似乎好了大半。她怀抱宝宝,和朋友们高谈阔论,庭前的花,自开自落,天上的云,自卷自舒,所有的烦恼都暂且抛却了,她仿若新生。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的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想念你岸上的耕种: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倾我一生一世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