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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石匠张三与他的婆娘

村里人都习惯了,每天一大早,石梁子上便传出“叮叮当当”的铁锤击打的声音,就像一串极脆极悦耳的歌。

人们都能看见石梁子上有一个人影,那被风吹起的衣襟,那扬起的胳膊,在蓝色且透着苍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红的朝霞下,犹如一幅纸剪的画影。那是村里的石匠张三,一个三十多岁的山里汉子。人生得武高武大,皮肤像黑紫色的缎子一样油光发亮,一用力,两臂上的肌肉隆起,疙疙瘩瘩,一副令人羡慕的好身板。一身牛牯力气,一身精巧手艺,多硬的石头,在他手里能方、能圆、能扁。他会凿磨、凿碾、凿房石,还会在青石碑上刻字。上过几年学堂,跟村上一位念过几年私塾的老先生学过几年字,故而字刻出来有模有样。在村里,他算是一个能人儿。

他带了好些徒弟,长年累月领着徒弟进山里打石头。村里要建房的石料,他全包了。连山外面一些村里的石料,也由他包了。近些年,城里人大概是看腻了遍地的现代建筑,又时兴起仿古来了,什么仿古观光桥、仿古步行街、仿古大酒店,多了,居然寻到山里头来了,要石桌、石凳、石狮、石马、石栏杆,他有干不完的活。

他脾气古怪,不知为什么,偏偏不喜欢自家婆娘。婆娘是岭背的,嫁过来十年却未曾开怀生育。一个黧黑黧黑的婆娘,不很中看,阔嘴、厚唇,一块旧蓝布头帕覆盖着又密又粗的满头黑发。却会做活,粗活细活全会。且嗓子极细极柔。在乡下一个女人能做活、能体贴男人就行,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喜欢。

他们有三间石砌的小屋,山墙很厚,很结实。院子里栽了几棵桔子树,还有一个管理得很好的菜园子。他不在家,婆娘在屋里整日忙这忙那,一刻也不肯停歇,只有到了晚上,人一歇下来就会莫名地发怔发愣,就睁大眼睛去数天上的星星,或去看那轮明明的弯月,弯月像只鼓足风帆的小船在云海中穿行。看着看着,那云彩中就会没来由地浮现出一幅幅图景,她眼睛就会常常定格在这么一幅图景上:那是出嫁的那天,娘亲自给她妆扮,脑后给她梳了个长方形发髻,头上戴朵红绒花,使得她本来就丰腴的方圆脸盘,显得更大方,并还添上了几分端庄。不到中午,来接她的马车到了,她端端正正的坐在三马拉的胶皮轱辘车当中,两旁坐着几个伴娘,全是花朵一般的年轻女崽。后头跟着一辆车,坐着几个吹鼓手,四支铜唢呐都挂着红布条子,在阳光下闪出一道一道耀眼的金光……她想到这里,心口里就不禁怦怦地乱跳,脸颊上就泛出两朵火烧似的红霞,随后,就有两颗大粒的泪珠从眼眶里迸跳了出来,在脸颊上流成两行热热的透明的蚯蚓。

这年中秋,张三师傅给徒弟们放假,叫他们回去与婆娘团聚,自个儿却蹲在石梁子上不挪步。

“师傅,您也回家吧。”徒弟劝他。

“莫管我,你们走吧。”他说。

“师傅,师娘想您哩。”

他极是不耐烦,一挥手道:“莫罗嗦,去去去!”

徒弟们眨眨眼走了,私下议道,一座光光的石梁子,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有什么能迷住师傅的心窍吗?一定是师傅的那家伙不管用了,不然,为什么不肯跟自家婆娘亲近呢?徒弟们笑笑,可谁也没当他面说过。

徒弟们都走了,石梁子上便变得十分冷寂。他佝偻着身子,锤子砸着钢錾,甩一串“叮当叮当”极单调的声响。

天色晚了,山巅上那一抹血红的晚霞越来越暗,越来越浓。大山和石梁子遮上了一层黄昏的紫青色。几只乌鸦扑扇着翅膀,匆匆地飞入近处一座林子里,大声刮噪着。他忽然抬起头来,向远处望,这山里汉子一时间竟发痴发呆。远处,山边子底下,那零星散落的庄稼院落轮廓模糊,像雾蒙蒙的黑点子。

忽然,一阵悉悉嗦嗦声响,从他身后什么地方响起。多像他婆娘走路的声响。婆娘见到他,总是把脚步放得好轻。

他一动未动。

声响越来越近,就在他后背。他身子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他回过脸去,蓦地,两眼瞪得像杏核样圆。啊啊,一只龟,有蒸钵大,怕有四五斤重吧。龟板青铜色,像面铠甲。怎么爬到石梁子上来了呢?

他欢叫一声,赶紧抓住它。龟四脚乱蹬,有一次,还差点让它从手里挣脱出去。他脱下身上的褂子,把龟包裹得严实,还用两只衣袖挽了个结。他提着走下山去。家里还有个老娘,身体不大好,老是咳。龟这家伙吃了大补,补血壮体,能延年益寿。他提回去要给娘炖了吃。

“娘!”他奔进家门,兴致勃勃地嚷。他打开布包,让娘看龟。

“哪来的?”娘问。

“山上抓的嘛,给您炖了吃。”他高兴地说。

“山上?不,不能吃。”娘却说。

“啊?”

“这家伙不吉利,谁吃了谁要背时的。”娘说。

他要去扔了它。

“慢。”娘又说,“把名字刻在龟板上。”

他疑惑不解。

“因为它到处爬,把名字刻上,就把人的‘凶数’游去了,病痛就少了。”

他点点头,掏出钢凿在那青铜色的铠甲上一笔一画地刻上娘的名字,然后,便双手捧着朝山外走去。

走出十来里,出了山口,有眼深潭。潭水映着月光,漾一片碎银。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龟,龟一下沉入水里,一会儿,又浮上来,头似乎朝他点了几点,身子一转,溅一朵浪花儿,便又没入水里不见了。他心里忽然像丢失了什么,空落落的。他呆立了半晌。

他仍去打石头,锤子砸着钢錾:叮当!叮当!日月就这么缓慢地流过。

又一年中秋,他正聚精会神地蹲在石梁子上砸着石头,忽然,身后又有悉悉嗦嗦的声响。又是一只龟,比上年那只稍显大一点,龟板也是青铜色。

他抓起它,惊骇不止,龟板上竟刻着娘的名字!

是它,是它!是上年那只龟,又是中秋日来找他,是依恋他吗?是怕他寂寞吗?

他抱了回家,放在水缸里养了一个月,然后又送回那眼深潭。

第三年,第四年,它依然来,依然在他家里居住一个月。

第五年中秋,它没有再来。他回家里去等它,也仍然不见来。他心里怅怅的,晚上老做梦,梦着那只龟,醒来便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房顶,看着从望月窗口投射进来的一抹银子似的月光。忽然,又有悉悉嗦嗦声响。他起身点燃一盏油灯,满屋子寻找。

“你找什么?”婆娘从床上探起身问。

“找那只龟。”

“它没有来。”

“我听见响哩。”

“没有。是风吹着树叶响吧。”

“不会。我听得出,是它爬的响。”

婆娘叹了一口气,又仰身躺下。

他没找着龟,叹了一口气,挨着婆娘躺下,一挨枕,脸上忽然觉出一片冰凉。他一摸,枕面竟一片水湿。

“你哭了?”他惊问。

婆娘不吭声,背过身朝里睡去。

他不再问。婆娘身子却一阵阵抽搐。

他心里火起,用力扳转婆娘:“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好命苦,不如去死。”婆娘哽咽着。

“鬼话。”

“死了我变龟。”

他半晌不语,一股热辣辣的东西由心底涌上来,堵住喉头。他忽然泪流满面,一双蒲扇般的青筋凸露的手颤抖抖地伸过去,笨拙地揉搓着她的肩胛,她的脖颈,她那翘翘的像龟板一样凸起的两只肥奶……

她闭着眼,蓦地,她眼前居然又浮现出当年出嫁时的情景:她坐在马车上,坐在伴娘当中,可心里仍是忍不住怦怦他乱跳。男人就挨着车子前边走着,她便不时偷眼瞅他,瞅着瞅着,有一种似甜又似酸苦的味儿一下灌满了她的心。忽地,脸上又倏然掠过一片红晕,便把眼光收了回来,扭转腰肢看着脚下,只是咬着嘴唇。

他看着她问:“你又想什么了?”

“想出嫁那会。”

“那有什么好想的?”

“那天,我可是成了你的女人。”

他忽地全身的热血鼓荡起来,叫他热得难受。他敞开衣襟,露出赤红的胸膛,用力搂紧她,搂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得拼力咬住他的肩胛,不让嘴里发出撕裂她五脏的牝猫的尖叫。

没有风,只有月色摇曳,四围一切都像屏住气息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