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赖印
13318100000002

第2章

车队上路了。五个人挤在一辆破旧的桑塔纳里,老板亲自驾车。动物挤在改装后的加长卡车里。卡车封闭的车厢上喷着花花绿绿的涂鸦,马戏团的招牌卷曲,变形,被勾勒出火焰的造型。还有一辆同样被改装了的面包车,里面塞着帐篷,炊具。驯兽师挺喜欢卡车上的那些涂鸦——据说是出自那位沉郁的柔术师之手。这让他对柔术师有些刮目相看。柔术师在车厢上将马戏团的招牌弄出了动人的效果,那些字环环相扣,连绵不绝,看起来,都不像是司空见惯的汉字了,一下子就让人的心有了浪迹天涯的滋味。这种滋味,让驯兽师有些兴奋。但是,狗的狂妄和狮子的沉默,改变了驯兽师的心情。他有些牵挂自己的狮子。这头老家伙啊,驯兽师想,从来就没出过远门。这么一想,驯兽师就不免对前面的路伤感起来。

果然,狮子的状态很不好。晚上宿营的时候,驯兽师照例给狮子准备了半只鸡和十枚熟鸡蛋。狮子顾自卧着,将头枕在一只前爪上,不看嘴边的食物,深沉地看着他。他们的身边,那群狗,却吃得欢天喜地。驯狗的女人因此也跟着神气起来,阿三阿四地叫得响亮。

老板捧着一碗面条凑过来,一边呼呼啦啦地吃,一边担心地问:

“什么意思?它怎么啦?”

驯兽师冷淡着。他认为他的狮子赋予了他这种不亢不卑的权利。

驯兽师蹲在铁笼旁,轻声呼唤着狮子:

“喎。”

“喎,”老板用筷子头捅下他的腰,继续问,“生病了?你可要负责哇,这才没走多远……”

驯兽师头也不回地说:

“你先把这群狗弄得离它远点。”

老板还没有做声,驯狗的女人先不干了:

“哎呀我们碍它什么事咯?”

不用权衡,老板也分得清孰轻孰重,扬扬筷子,示意女人照办。于是狗笼被打开了,那群京巴狗争先恐后地钻出去,一路狺狺吠叫着跳下车。

“它还是不吃哇!”

观察了一会儿,老板忍不住大声说。

“你也离它远点儿。”

驯兽师回一句。

老板愣了一愣,讪讪地也蹦下车去。

“喎。”

驯兽师叫着狮子。

狮子有了一些反应,将枕着的前爪从头下抽出来,搭在自己的脸颊上,挤出些眼眵,依然静静地对视着他。驯兽师只得打开了铁笼上的锁头,侧身钻进去,盘腿坐在狮子的身边。他伸手去捋狮鬃。狮子的头摆动一下,贴在他的腿上。这个动作让驯兽师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幡然觉醒,自己如今已然是个离家的人。

车外面一片夕阳。帐篷已经支起。旁边的公路逶迤至天边。女人在教一群张狂的京巴狗学习算数。老板蹲在一棵树下吃着面条。几个打杂的捧着碗玩扑克。柔术师将自己的头从胯下钻出去,遥望着落日。小丑忽隐忽现,像出没在丛林里的山魈。驯兽师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是这样的一幕,依然令他惆怅起来。

在驯兽师的敦促下,狮子勉强吃了三枚鸡蛋,然后依偎在铁笼边。它显得那般厌倦。

这一夜,驯兽师睡得很不踏实。身边小丑和柔术师的鼾声此起彼伏。那群狗更是不时一阵狂吠。

“都是这头病猫闹的!”

隔壁老板帐篷里的女人大声抱怨,尔后阿三阿四地嚷一通。于是就安静下来。但不久吠声又起。嚷过几次后,女人就懒得再嚷了。也许是睡死了。直到黎明的时候,一声沉闷的狮吼响起,一切才真的平息下来。可是,也该上路了。

挤在桑塔纳里,老板“喎”一声,算是对后排的驯兽师打招呼,说:

“拜托咯,我还指望它给咱们钻火圈呢。”

“留心这回你要打错算盘!”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女人很有把握地插话道,“你看看它那把鬃,稀稀拉拉,可见不是个健康的。”

“乌鸦嘴!”老板火了,“你有没有搞错!”

驯兽师沉默着。身边的小丑扭脸看他,笑了,自言自语地嘀咕:

“赖印——呃——赖印。”

驯兽师木然望着窗外。过了好久,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一直在不自觉地拼着这两个音节——它们是“赖印”吗?什么意思呢?驯兽师认为,小丑这是在称呼他的狮子。小丑擅自给他的狮子起了这么一个怪名。驯兽师觉得,这个名字不错,至少比阿三阿四顺耳。

正午的时候,车队来到了一座小县城。老板临时决定,停下来,演几场。由于拉了一车的动物,未经允许,卡车是不能进城的,抓住会被处罚。老板安顿一下,自己开着桑塔纳进城去协调。狗们又吠叫起来。驯兽师到卡车上看自己的狮子。

狮子的状态仍然不好。它一动不动地卧在铁笼的一角,对身边狗的聒噪充耳不闻,见到驯兽师,也只是翻扇了一下眼皮,鼻孔阖缩了几下,淌出亮晶晶的鼻涕。驯兽师蹲在狮子面前,与自己的狮子面面相觑。他很担忧。许久,几乎是鼓了鼓勇气,驯兽师试探着叫出了这两个字:

“赖印?”

声音从自己的唇间发出,驯兽师有股没来由的羞涩。他不禁回头张望。果然,小丑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车下,向他呲牙垂眉,像是于丛林里戛然跃出。驯兽师朝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善意。再回过头,微妙的事发生了:驯兽师看到狮子站了起来,警觉地侧着头,仿佛在谛听。

小丑在身后用一阵吱吱嘎嘎的怪笑来鼓励驯兽师。

“赖印?”

驯兽师再一次试探着召唤。狮子循声踱过来,温柔地注视着驯兽师。旋即它又爬下了,头昂着,专注地凝着神。

身边倏地多出一个人。那个女人也来慰问她的狗。狗们本来夹着尾巴,悄无声息,见到主人,立刻嚣张不已,奋勇地叫成一片。女人故伎重演,阿三阿四地叫,却不是训斥,是鼓励和怂恿。在这种较量一般的气氛中,驯兽师大声向着自己的狮子叫道:

“赖印!”

狮子闻声扭摆脖颈,抖擞一下鬃发。尔后,一声沉闷的低吼在车厢里回旋激荡。那群狗悉悉索索地抖作一团,如泥委地。冷眼旁观的骆驼和猕猴,也都尽量收缩了身子。驯兽师满意极了,跳下车去给自己的狮子找东西吃。后勤的事情归柔术师管。此人蜷在路边,非躺非立,两条腿盘在肩膀上读着一本线装书,听到驯兽师的要求,头也不抬地叫一声:

“给他半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