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街上是完整的冬天的景象。乌暗的天光、路面上布满鞋印和车辙印的脏雪,在下午显出更深一层的萧索。车在街边上斜斜地排摆着,人行便道上洒落着临街快餐店里的食品袋。这是一条略显小气的商业街,谢小沛在密密的街边停车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空隙,把她手里那辆车塞进去。
她走上人行便道,看了看手里那张玫瑰粉色的纸片。没有风,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冷库。街两边鳞次栉比地立着几幢服装大楼,不甚明亮的玻璃,使得它们看起来讳莫如深。谢小沛握着那张纸片,拇指食指紧紧捏住一个角。她走进临街一家小店,是卖内衣的。墙上极尽所能地挂满各色文胸,中间地上蹲踞着一个不锈钢货架,则摞摆着成堆的内裤。面色不悦的年轻女孩在玩手机,睃一眼谢小沛身上的名牌货,不吭声。谢小沛想,她和我年龄差不多大。谢小沛不太来这种地方,她让年轻女孩的目光刺得很不自在,只好在内裤堆里翻翻捡捡,拎起一条,问:“多少钱?”女孩掀掀嘴皮:“四十八。”
廉价的便宜货。谢小沛这两年对这种层次的衣物感到很陌生。她又拎起一条,拿出一百块。女孩爱答不理,仿佛卖不卖这两条内裤都没有关系。谢小沛觉得她和自己两年前的样子差不多:无奈,却傲气着。她用力捏捏纸片,说:“问一下,天衣改衣店在什么地方?”
女孩真是不太友好。她翻翻眼皮子,停顿了几秒钟,用下巴朝左指指:“旁边门,进去,往里。”
谢小沛拎着两条廉价内裤,走出小店。她没打算穿它们。她站在人行便道上,果然看到内衣店左边有两扇玻璃门,通往一幢服装大楼。玻璃门里垂挂着两片厚重的帘子,军绿色,帆布料。开合处肮脏不堪,泛着黑腻腻的光。谢小沛掀开帘子走进去,又问了一个人。大楼分割成无数个格子间,里面挂着大同小异的服装,像一个个死去的人钉在墙上。谢小沛在一条走廊尽头找到天衣改衣店。
她站在门口。
这就是谢小沛多次想来的地方。十多平米的房间,无数格子间其中的一间。靠墙摆了一圈谢小沛不了解其功用的缝纫机械;形状各异的零部件穿透桌案而出,细线在各种孔洞中往复穿绕。墙上层层的木搁板里摞压着线圈,全世界所有的颜色都集中在那里。线圈中空的轴筒朝外张开,如一排排黑洞洞的枪管。
名叫李美丽的女人,头发齐齐梳向脑后,用几只看不见的黑色发卡别拢住。她坐在一把凳子上,缝一件貂皮大衣。土黄色的貂皮大衣卧在她腿上,像一只毛茸茸的动物。
“外面很冷吧?雪还下着?”
李美丽抬起头,对谢小沛说。
谢小沛慌张了一下。“对,下着。”她恼恨这慌张。
“早上我出门后,差点掉头回去。冬至以来,下七场雪了。没下雪的那两天,可真是大好的天。”
谢小沛捏着那张纸片。纸片经过若干年之后重回它的出发地,不可遏制地表现着一股年深日久的伤感和沧桑:玫瑰粉的颜色像被洗刷过,淡而无味,发出一种苍白;油笔淡蓝色的字迹只可依稀辨认,潦草地写着七年前的一个日子。
这是一张取衣单。
李美丽接过单子,扫一眼,说:“黑色睡裙。有年头了。取衣单的样式都改过两次了。”
“是。我都忘了有这么一件衣服放在这里。前些天,从一本旧书里找到单子。”谢小沛说。
她仰头在墙上两排衣服中间搜找。一件驼色短大衣,两条牛仔裤,几件毛衣,一条长长的毛料裙子——都是符合这个季节的衣物,像几个沉默的男女逼视着她。她想要找的那件黑色睡裙,显然不合时宜。
李美丽把卧在腿上的那堆貂毛抱起来,放到烫衣案子上。她细细地看谢小沛。谢小沛感到心跳有些加快。她咽下一口唾液,按压住这不恰当的感觉,说:“看什么?我的脸又不是书。”
“七年了。我都四十岁了。我变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李美丽笑着说:“你的睡裙在柜子里,不在墙上。”
墙角立着一个衣柜,单薄;天花板上一根不锈钢管穿起一面布帘,垂下来——应该是换衣间——半遮半掩地挡住了衣柜。谢小沛进来后,竟一直没有发现它。李美丽把布帘哗啦一声拉到另一边,打开柜门。墙角的光线不甚明亮,谢小沛看到一个身穿黑色睡裙的女人站在里面,一动不动;脸、脖子、胳膊、小腿,在暗淡的柜子里显得出奇地苍白。
谢小沛后退了两步。之后才反应道,那苍白的女体是一个塑料模特,穿着那件七年前的黑色丝绸睡裙。李美丽伸进两条胳膊,环抱住身穿黑色丝绸睡裙的模特,把她抱出来。像热情地抱着自己的情人。“对面婚纱店里的模特。断了一条胳膊,送我了。像维纳斯。”李美丽说。
李美丽和谢小沛,这两个女人,看着塑料模特一时无语。墙上的挂钟,时针转到下午三点的位置上。
“要不要试一试?”李美丽说。
谢小沛有些犹豫。
“试一试吧。不合适的话,我再给你改。今天天气不好,没有顾客。”李美丽把睡裙从模特身上往下卸。她把裙摆掀起来,往上撸,露出模特完美的腹部和胸。
谢小沛觉得不应该犹豫,就接过睡裙。她躲到衣柜旁边的角落里;李美丽揪住那片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布帘,唰拉一声,把她挡在里面。模特被李美丽抱在衣柜门口,此刻也被挡在布帘里,泛着蓝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谢小沛。谢小沛心里有些发毛。她伸手碰了碰模特那长长的眼睫毛,模特的眼珠一动不动。她在这怪异的盯视下,慢慢脱掉衣服。现在,两个裸身女人站在这幢大楼一个狭窄的角落里——她比模特多一条三角内裤。但都裸着胸。穿睡裙是必须裸着胸的,睡裙的美妙就在这里。尤其是丝绸睡裙。
模特的身材很完美——如果没有断掉一条胳膊的话。谢小沛弯下腰,三两下脱掉内裤。墙上贴着一面狭长的镜子,不太明亮;谢小沛环抱住模特,把她的位置调整一下,使它和自己都面朝镜子。谢小沛挑剔地比对着镜子里的两个身体;她觉得自己的胸和腹部比模特丰满。模特虽然完美,但很生硬。而且,是一个断臂的女人——一条胳膊从肘关节处齐刷刷断开,只剩下半截,凭空悬着,像要做一个让人无法猜透的手势。
谢小沛小心翼翼地提着睡裙的裙摆,相继把两条胳膊穿进去。睡裙兜在谢小沛脖子上,一点点滑落下去,盖住赤裸的胸和腹部。
现在谢小沛变成了穿睡裙的人。她看着自己和模特,一瞬间感到很怪异:睡裙刚刚还在模特身上,现在却到了自己身上。假如模特有生命,她们简直像两个相亲相爱的闺蜜在换穿衣服。
李美丽在帘子外面走动,喝水。谢小沛意识到她在帘子里面呆的时间有点长,就掀开帘子走出来。大楼里有暖气,但还没暖到可以穿睡裙的程度。刚才在帘子里没觉得冷,现在猛然感到胳膊上生起一层小米粒。
“有点紧。”李美丽围着谢小沛转了两圈,扯住她胸前腰部的几处,拽了拽。
“可能是长胖了吧。”谢小沛说。
“我记得七年前,你来修改这件睡裙,是嫌它有点宽松。我给你把腰身往里收了收。看来这些年日子过得很优裕。”李美丽说。
“就那样吧。谈不上优裕。”谢小沛说。
2
早上,李美丽站在客厅里,看到楼下那条小路白花花的,落满了雪;只在中间被人用铁锨铲出一尺来宽,像一条长长的沟。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改衣店。之后她接了一个电话。
武搏从楼上打着呵欠下来的时候,看到李美丽坐在楼梯最下面那级台阶上,看着落地窗外发呆,手里拿着电话。他很困,想到正是被李美丽手里那只电话吵醒的,忍不住又强烈地打了一个呵欠。
武搏擦过李美丽白色的针织棉布睡衣,迈下楼梯,也站在落地窗前朝下看了看。小区里白茫茫的一片。从五楼看下去,小花园里修剪得圆滚滚的冬青丛,像一只只白色的小蘑菇。李美丽就喜欢坐在最下面那级楼梯上,长久地看着窗下那条小路。有时候是在晚上。武搏感到奇怪,有几次也往下看了看,只看到一条安静的小路,还有小路两旁安静的小树。窗下一盏路灯,发着黄晕晕的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也难得看到有人。平日在路上逛悠的,多是小区保安,和拖着绿色垃圾桶的保洁工。小区里的居民都有车,直接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从车库上楼,很少在地面上走动。他们都和武搏一样地忙。
厨房里没有饭菜的味道。武搏掀掀锅盖,又盖上。李美丽站起来,说:“煎个蛋吃吧。我没胃口。”
两人对坐在餐桌旁边,面前各摆着一只煎蛋、一杯牛奶。这简单之极的早饭,只不过是摆摆样子。两人都没什么胃口。李美丽不吭声。武搏却有很多话,在肚子里面翻腾了几个来回。眼见着煎蛋一点点消失下去,武搏只好咬咬牙根开口。一开口,却不是肚子里那些话:“昨天晚饭吃得怎么样?是在我说的那家酒店吗?”
“没去。在我父母家里吃的。”李美丽说。
武搏一下子找到了说话的力气:“不是说好了,我请客,你们尽管吃吗?怎么又在家吃了?”
“你去不了,爸妈说还是在家吃吧。”
“那酒店订位子多难你知道吗?张总是把别人订好的房间想法调给我们的。那间房也是酒店最好的,窗外对着一片大海。冬天的大海,也是好看的。”武搏说。
“我已经打电话过去把房退了。新年之夜,许多人都订不上桌,张总那间房不会闲着的。”
李美丽一点点扯咬着煎蛋。油脂沾到嘴唇上,她觉得有点腻,伸手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嘴。剩下的半只煎蛋放在盘子里。她没问武搏在新年之夜忙什么了。本来说好两口子陪岳父岳母吃个团圆饭,下午却又变卦了。有什么事能让他那么忙?
但老实说,这几年,武搏是真的挺忙。他和奔跑在这个城市里的所有商人一样忙。光是车子,他就换了两台。李美丽手里这辆车,开了六年,洗洗刷刷,还像新的一样。当然,它使用频率很低,正常情况下,每天只在家和商业街之间打个往返;顶多回家途中拐到超市去一下。周末有时去父母家吃晚饭。除此之外,一半时间停在小区车库里,一半时间停在商业街那窄窄的街边停车场里。武搏就不一样了,他号称自己敢和出租车比里程。李美丽有几次在路上看到武搏的车像子弹一样射出去,在车流里穿行,转眼就不见了。
武搏是一个生活在加速和变化中的人。李美丽却一直是匀速的、不变的。相比而言,这种匀速几乎可以算作静止。在这个新年的早上,李美丽很伤感。她四十岁了。回头看看三十岁时,是一个多么好的年龄。她居然干了整整十年服装修改师。除了店面位置迁过一次,她感到自己在这十年里,基本是一个静止的人。
“刚才谁来的电话?”武搏继续说些不疼不痒的话。
“小孟。说元旦过后不来上班了。”李美丽喝了一口牛奶。在店里,只有她一个人是不变数,其她人都是变数。她也说不清在这十年里,有多少人在她店里工作过。都呆不久。呆得最久的一个是张姐,大概有两年。去年离开的,在大楼三层转租了一间房,卖服装。小孟是新招的,也就干了三个月。
“老潘呢?还在那?”武搏问。
“老潘?那都是去年的事了。现在是老马。”
武搏只在李美丽十年前刚开店时,帮她照料过一段日子。后来关于店里的一些事,他就只是零打碎敲地从李美丽嘴里得知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比改衣店有价值。
李美丽放下牛奶杯,拿起手机,打给老马,放她一天假。老马粗大的嗓门爆炸一般冲出手机,扩散到武搏的耳朵边。“什么?工资照开?哎呀老板娘,你太好了!你怎么这么好!我昨晚梦见一个仙女,直朝我手里塞大枣饽饽,那就是你呀……”
“小孟辞职了,老马放假,你自己能行啊?今天是元旦,全国放假,去逛服装大楼的人应该不少。”武搏说。他今天早晨的话太多了,超过以往一个月的话语量。
“冬至以来一直下雪,商业街上没往日那么热闹。今年二月份才过春节,还早着呢,旺季得再过上一个星期才能开始。”李美丽说。她有十年的经验来判断这些事。“你就怕我累不死是不是?”李美丽陡然转了话头。
武搏吞下最后一口煎蛋,连连辩解:“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几年前就叫你不要干了;要么在家呆着玩,要么开个咖啡馆。你不就喜欢一个咖啡馆吗?是你自己硬要干的。咖啡馆多好。真不明白你怎么那么爱给人改衣服。”
“你不会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李美丽说。她转过脸去看阳台。雪落在阳台花盆里,鼓起白白的雪堆。她数了数,一共六只花盆。六个白白的小雪堆,圆润,饱满,甚是可爱。春天,李美丽看到对面一楼小花园里鳞次栉比地摆了很多花盆,里面拱出嫩花花的菜叶子;烫着大波浪卷发型的女主人手握铁铲,在花盆里这儿掘掘,那儿铲铲。女主人对她说,自己种菜,吃着放心。那女人把剩下的菜种子送给李美丽。李美丽回家都撒播到几个花盆里。但她的花盆里从没长出过大波浪发型女人家里那么葱郁的菜。她没时间打理。
李美丽望着那些花盆,重复了一句:“你怎么会明白。”她从阳台玻璃里模糊看到自己的嘴角朝下弯去,弯出一道嘲讽的法令纹。
两人沉默了两分钟。之后,武搏咕咚咕咚喝掉半杯牛奶。嗵,他把牛奶杯顿在餐桌上。白色的钢化玻璃桌面发出清脆的击打声。
“美丽,我要和你说件事。”
李美丽把脸从阳台转回来,细细地看了看武搏的表情。“你今天早上说了这么多话。说得太多了。”
“是。我说这么多话,就是因为下面这句话我一直说不出口。但不说不行。我没路可走了。”武搏说。
李美丽没说话,只是看着武搏。武搏觉得李美丽此刻的表情很难形容。他搞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张日趋老去的脸被这样的表情——冷漠,忧悒,怀疑……所笼罩。平心而论,这不是一张让人轻松的脸。武搏觉得这张脸给他平添了许多理由,他说:“美丽,我们离婚吧。”
李美丽闭了一下眼。武搏往椅子靠背上贴了贴,等待下面所有要来的事情。他拿不准会出现什么事情。直到此刻,武搏才发现,这些年,他对李美丽太缺少了解了。刚结婚那几年,他们两人都能差不多摸透对方的想法,现在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回想起来,这些年,李美丽就像不阴不晴的天气——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高兴,什么时候在生气。或者,她没有很高兴和很生气的时候……
武搏想得头有点疼。他恍惚看到李美丽站起身,把他们两人的杯盘收拾到厨房里。水龙头哗哗流出水。
接着,武搏看到李美丽擦干手,不知从哪拿到一支润手霜,有条不紊地挤出一点在手背上。她两只手背贴在一起,辗转着把那些润手霜涂抹开,涂得很仔细,每根手指都不放过。是啊,李美丽是个服装修改师,她必须得好好保护这双手。但不管怎么说,这双手也在老去。
李美丽站在门口,穿上羽绒服。但接着她又脱掉了它,回身走到卧室,从挂衣柜里拿出另外一件大衣。然后,到楼梯下的储藏间里拿出一把剪刀,剪掉后脖领上的标牌。这说明,李美丽拿出的是一件新大衣。武搏算了算,再有五十多天就该过春节了,想来那是李美丽为自己准备的春节新衣。显然她想提前穿一穿。武搏不知道李美丽的做法是不是被他气昏了头。但李美丽很平静。她从挂衣架上拿下一条咖啡色围巾,绕在脖子上看了看,不太满意;她挑挑拣拣好几次,最后确定了一条红色的。李美丽不太喜欢艳丽的颜色,那条红色围巾从秋天就挂着,没见她围过几回;仿佛就是为了挂在那里,给家里添点繁荣的感觉。
李美丽还简单地对着穿衣镜描了描眉,刷了刷眼睫毛。她这么一打扮,简直有点喜气洋洋的味道。武搏被她这不阴不晴的平静弄得不知所措,只好在她关门前又说了一句:“离婚吧。”
李美丽看了看他,竟然笑了一下。防盗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