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于小谷每天都揪住这个话题不放。慢慢地,据我观察,她揪住这个话题不放并不仅仅出于对黄梅的醋意,而是另有原因,那就是:生活忽然变得有趣了。的确,这件事对我们庸常无聊的生活多少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调节作用,甚至于小谷对食物的抱怨也在逐渐减少,我们通电话聊晚饭内容的频率在降低。如果是于小谷买菜,她就凑合着买几样;如果是我买菜,她根本不再过问,吃的时候注意力也不那么集中。食物终于不再成为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而还原为它原有的核心价值:果腹。除此之外,包括我们的夫妻生活,都因为黄梅而发生了质的转变,于小谷主动的次数在增多,她边谈论黄梅边进行,感觉来得也比过去热烈。而我们一度已经把此事当成了鸡肋。
当然,凡事都有利有弊,世界的存在也必遵循一定的守恒定律,于小谷把注意力从琐碎的事情上转移出来,现在都投放在了黄梅身上。这个莫须有的女人代替了食物的地位。常常我在上班的时候会忽然接到于小谷的电话或短信,被问到“黄梅真得没我漂亮吗?”“黄梅性感还是我性感?”“男人是不是潜意识里都有换老婆的愿望?”诸如此类的问题。自从我观察到于小谷沉迷此事之后,为了维持家庭和谐,我就不得不带有游戏意味地一遍遍重述电梯之梦。我们像考古学家一样孜孜不倦地对那个梦进行挖掘,很快就导致资源匮乏,甚至把我添上的一些假想的细节也都用尽了。
这样一来,于小谷渐渐不满意了。在我们行夫妻生活的时候,她挖掘不出新内容来,兴趣又开始锐减,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借题发挥,频频跟我找茬,脾气再度变得很不和煦。我觉得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赶紧潜回梦里去,带回一些新鲜的素材作为谈资。这助我养成了一个恶习:每天下班一进入电梯,我就强制自己打盹,希望进入睡梦之中。但你们也知道,事物都有逆反效应,有时候你越是想干一件事,你就越是干不成它。
情况不可避免进入恶化状态,虚拟的黄梅把于小谷搞得疑神疑鬼,她有时觉得我不像在撒谎,有时又觉得我是在用一个莫须有的梦来掩饰自己的出轨。她在这两种可能之中摇摆不定。有一天我发现于小谷在玩跟踪的把戏,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搞笑,黑超遮面,假发飘飘。我的老婆化成灰我都认得。那天晚上我们终于围绕虚拟的黄梅发生正面战争,于小谷指着我的鼻子驱赶我:姓王的,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我听话地从于小谷眼前消失了。但我无处可去,只好去公司。那天晚上我很悲摧地打算在沙发上过夜,到晚上十点多,于小谷却打来电话,让我回家,态度温柔。我猜她是担心粗暴方式会把我推到敌人怀抱,因此不得不忍辱负重,正视现实,暂时采取怀柔政策展开婚姻保卫战。我还是很吃这一套的,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
在电梯里我压根没像从前那样祈望进入小睡,一心想的是如何回去配合于小谷拯救我们的婚姻,谁知道梦却偏偏不期而至——我像上次那样出了电梯,走上大街,坐上5路公交车,在中石化加油站对面的站点下车,穿过桥洞,走进暗紫色的小区大门,在20号楼洞跟那只敏捷的独耳猫寒暄一阵,顺着黑暗的楼梯上二楼,回家。当然,是回到我和黄梅的家。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梦做得有点长,我在我和黄梅的家里一直呆到第二天清早。醒来以后的情况是这样的:电梯门在一楼打开,外面是白天。一群早已等候在电梯门口的人嘴里哈着早餐的味道一拥而入,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同事小史,他说:“老王,早啊!”我说:“早,早。”小史说:“怎么,你要出去?”我意识到小史之所以这样问我,是因为刚才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里面,按照正常思维逻辑,人们都会认为我刚从楼上乘电梯下来。但显然一大清早的我应该跟他们一样乘电梯上楼,到我的岗位上去工作。于是我对小史说:“不出去,不出去。”小史说:“老王,你今天有点怪啊。”我说:“我很好,一点不怪。”
在工作岗位上刚坐下,于小谷的电话就来了。她说:“姓王的,给你两条路,一,坦白,二,拜拜。”
我拿着手机快速抉择了一下,感到颇为犯难。坦白吗?我自己都不清楚昨夜到今晨到底怎么回事。拜拜吗?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这都有违我的意愿,截止到目前我还没有换老婆的想法。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于小谷说:“我选一,但得在下班以后。”于小谷哼了一声,说:“姑奶奶等着。”
整整一天我都在回忆和推理中度过,但直到下班也没理出从逻辑上站得住脚的头绪来。下班以后我跟其他人一起挤进电梯,下楼,走上大街,坐16路车回家。我又看了一次站牌,没错,这里根本就没有5路车。当晚,于小谷说什么也不相信我了。这也可以理解,谁能相信呢,一个人失踪了一夜,他说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于小谷说:“姓王的,只要你能找人证明从昨晚十点到今早七点你一直呆在电梯里睡觉和做梦,我就相信你。”我当然找不出任何人来给我证明,连我自己都无法给自己证明。无论怎么说,在电梯里呆一夜都是不可信的。
出于急于澄清的迫切心理,我向于小谷原汁原味地复述了这场梦的所有细枝末节,包括我和黄梅的早餐内容、夜里都干了些什么事、彼此的称呼、睡衣品牌、拖鞋颜色、家具摆放、冰箱里储存了什么食物、我给黄梅削苹果不小心削着了手指,是哪根手指,在什么部位,伤口有多深有多长是什么形状……
我正起劲地说着,于小谷却在那边起劲地冷笑,这很打扰我的思路。我说:“于小谷,你应该学会一件事,不要打断别人的表达。”于小谷说:“是不是像尊重你手指上的伤口一样?我觉得还是你的手指表达得更诚实和充分一些。”
于小谷如此赞扬我的手指,颇让我愤愤不平,我举起被她注目的那根手指仔细端详,赫然发现一道刀切的伤口,跟我描述的一模一样。于小谷得意地说:“姓王的,没想到吧?”
是啊,当然没想到。我喃喃地说:“什么叫意外,就是意料之外的不幸事件。”
于小谷说:“你甭给我咬文嚼字,还是交代吧。你无处躲藏,别无选择。”
我已经听不到于小谷在说些什么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那根伤指。这根位于左手上的食指,就这么悄然无声、猝不及防地出卖了我。然而,又一个问题随之出现:这场出卖是多么莫名其妙、匪夷所思、不可思议!是谁割破了我的左手食指,并把伤情准确无误地输入我的梦神经里?
我的喃喃自语招来于小谷更严重的冷笑,她说:“没想到哇,姓王的,都这时候了,还这么能装。告诉你吧,大概是上帝把伤指的情况输入你梦神经了。他老人家太会惩罚坏人了。”
怎么说呢……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它表现在,一,我看待世界的眼光充满疑惑,二,我深深体会到人生是充满悲剧感的玩意儿。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像祥林嫂一样述说那个我自己都越来越不相信的梦,后来,我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和于小谷的关系岌岌可危,只剩下探究真相这一条关系。“我们得把什么事都弄清楚了再说。”于小谷说。
弄清楚了再说,再说什么?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感到唯一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我无法给自己一个说明。那一夜我到底去了哪里?
后来……后来类似莫名其妙的事情又发生过两次,令人担心的是,我失踪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次是15个小时,另一次是28个小时。我越来越无法给世界以说明,最直接的麻烦当然是于小谷,其次是我工作的公司。失踪15个小时那次,于小谷还发了一下慈悲,替我给公司撒了一个谎;失踪28个小时那次,于小谷就冷眼旁观了。我并不责怪她,她做什么事情都不过分。
值得一说的是,后面的这两次失踪,每次都能从现实中找到依据,至于什么依据,在此就不细说了,可以统一用“伤指”来指代。就是说,我所认为的梦境存在很大的疑点,它不像梦,倒像是现实。但是,倘若说它是现实,却又能轻而易举找到一些疑点来反证,比方说,时间和空间秩序似乎失去了恒定的标准……
最后我终于发现一个规律:我的历次失踪都跟那架电梯有关。我在电梯里消失,又在电梯里重现;或者说,我在电梯里进入梦境,又在电梯里返回现实;我在电梯里意识丧失,又在电梯里意识重现。一切似乎都跟电梯有关,这上上下下穿破时间和空间之物,霎时让我感到万分的玄奥和不安。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大胆地跟于小谷进行了一次沟通。
我说:“于小谷,世界出了问题。”
于小谷问:“什么问题?不就是外遇吗,偷鸡摸狗之事,提升到世界的高度,太夸张了吧。”
我说:“那就换个说法,电梯出了问题。”
于小谷说:“什么问题,闹鬼?”
我说:“如果你不会用哲学一点的说法,我可以原谅你使用闹鬼这样通俗的表述。”
于小谷说:“那你哲学给我听听。”
我问于小谷:“你相信人有前生吗?”
于小谷说:“不信。”
我说:“你应该信。前世今生,循环轮回,肯定是存在的。”
于小谷说:“你神经兮兮的。”
我说:“于小谷,我怀疑我前生的老婆是黄梅。我死后转世投胎成现在的我。”
于小谷说:“你写穿越小说啊?”
我说:“你这个词用得比较准确。时间和空间到底有没有秩序?这种秩序真的那么没有漏洞吗?难道它们就不会像机器一样偶尔出点小故障,混乱那么几次?亲爱的于小谷,宇宙是奥妙无穷的,人类永远不要指望弄懂它。”
于小谷说:“这些问题轮不到你来操心,你也不要指望用宇宙的奥妙无穷能吓唬住我。”
我说:“人们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可是在我看来,任何艺术都无法高于生活。活生生的生活就是最高的、无可复制的艺术。”
于小谷说:“不管你扯到宇宙上也好,艺术上也好,总之我不相信世上存在投胎这码事!”
我说:“于小谷,你要相信,轮回是存在的,人永远处于生死循环状态,所谓行恶下地狱,然后投胎变成动物,就是轮回的一种。其实,宇宙间所有物质都处于生死循环状态,举个简单的例子,一滴水,冻结于冰峰,再融化滴落,汇入江河湖海,被植物吸收,植物被动物吃掉,动物排泄或死亡蒸发,这就是轮回。任何有生命的物质永远都在无休止地生死相续,除非它不生不灭。所谓的物质守恒,实际上也需要这种往复轮回,你知道,宇宙正是依靠各种物质的能量守恒,才得以存在。比如那只独耳猫,它死了以后说不定投胎变成一棵树,或者考虑到前世受苦太多,上帝让它投胎变成人,也未可知……”
于小谷打断我的喋喋不休:“姓王的,你搞迷信。”
我说:“这是佛教理论,不是迷信。”
于小谷毫不迟疑地给了我一个定义:“佛教就是迷信。”
我意识到跟于小谷探讨这些,对她来说的确有些难度,因此就越发想念黄梅。关于跟黄梅一起生活的回忆现在每天都在增加,这让我愈发确认,我曾经有过另外一段家庭生活。按照佛教所说的生死循环理论,也是最浅显的理论,我认为那就是我的前生。
从那以后,于小谷对我的指控又多了一条:巧舌如簧地搬出佛经来为自己的越轨行为打掩护。她说:“姓王的,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先是杜撰做梦,现在又搬出佛经。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新花样。”
我能指责于小谷吗?我凭什么去指责她?她的看法是那么合理,比事件本身要合理一万倍。
……
怎么说呢,这件事情足足缠绕了我一辈子。在后来的那些年,我还做过很多事情来验证我的推断,比如去公交公司了解5路车的历史,发现N年N年之前,5路车在我工作的写字楼门前的确有一站,后来改变了路线。
N年N年过去了,我自然已找不到黄梅的丁点信息,那个什么加油站、桥洞,那条路线,我根本就找不到,而且,此后我再没做过那样的梦——我已彻头彻尾地认定了那个前生的存在。随着白头发的日渐增多,我变成一个和煦慈霭的老头,任凭于小谷如何喋喋不休地咀嚼陈芝麻烂谷子的那档子事,我都笑眯眯地听着。我笑眯眯地听着,只表明我对这个世界承认了我的卑微和无力,以及由此而滋生的对它的无上包容。在许多个晚上,我都会从家里步行到我年轻时工作过的写字楼,乘电梯不停地上上下下。现代化质素一日一日占领着城市,写字楼相继改成图书批发市场、移动营业大厅、酒店,最后变成一个大广场。当它变成大广场之后,我再也找不到电梯可乘了。
……
我老了。人老了就很讨人嫌,我深知这一点,并且我也极易嫌弃别人。这样一来,就只有独耳猫陪着我了。这只独耳猫是我从垃圾桶里捡到的,它又冻又饿,还失去了一只耳朵。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我坐在大广场上晒太阳,看着这只独耳猫,浮想联翩了许久。人老了,就喜欢思考人生、命运等等大而无当的事物,尤其意识到死亡将近,还喜欢思考来生、转世等等更加大而无当的事物。每当我思考这些的时候,就会跟独耳猫交流,它似乎能听懂我的意思,眼睛里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芒。我觉得它肯定有不可述说的前生,这让我非常好奇,时不时的就会猜想一下它前生是什么。一棵树,抑或一个人?它失去的那只耳朵也时常让我浮想联翩。我左手食指有一道刀疤,我不记得它从何而来,我想,在猫的眼里,这根伤指一定也是让它感到好奇之物。我猜想猫,猫未必不在猜想我。我也会对我自己的前生或者来世做一下浮想联翩的断想,比方,杜撰一个名叫黄梅的前世的老婆。这已经是我作为一个耄耋老人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点权力和乐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