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弧的人们开始忙碌的时候,少年出现了。他还是昨天那副脏兮兮的样子,一种谁也不相信的神态,在村里的街巷晃荡。
谁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是在哪里过的夜,吃没吃东西?七眼伯说,家里有外地媳妇的这几天让她们少出门,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个小孩大概是从四川、云、贵一带来的,可能一直沿着铁路找他妈妈,或许听到些什么消息,他过些天一定会走的。
人们心里多了些谨慎。
少年发现,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些奇怪的眼神盯着他,还伴随些小声的议论。但他毫不理会。他像一只觅食的公鸡,在村里东张西望。到中午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做饭、吃饭,少年也神秘地不见了。
下午,少年又出现在街上,还是谁都不答理的样子。王玉香老人看见他摇摇头,少年像一只飞进屋子的麻雀,到处乱闯,能去的地方就去。人们盼望他什么也找不到,早点离开。
傍晚放学后,纷纷涌出校门的学生在门口看到少年,他们指点着少年向老师说,看,看。李老师露出温和的笑容,再次邀请少年住在学校,他还比划了个洗澡的动作。少年愤怒地拒绝,然后飞快地跑走了。李老师苦笑了一下,嘱咐几个学生留意一下这个奇怪的人。
这天晚上,李老师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流浪汉小说,但心不在焉,在想这个少年的事情。他期待门突然响起。
第三天,还没有到上课的时候,几个学生早早过来,喊报告。结巴鬼满意抢先说,老,老师,我,我们,昨天看,看见那个人藏在祠堂里。大个子磊磊也说,老师,满意说的没错,我们都看到了,不信你问忠义。忠义又要接着说,老师举手打断他的话,说,你们不要和别人说,还得继续注意他,看他在哪里吃饭,吃什么?
祠堂在弧南边一个院子里,院子中间有一棵大数,弧的人都叫它“炮树”,夏天它会开一种粉红的花,样子铃铛一样,人们说闻了它的香味会头痛。李老师没有闻过它的香味,但见过它开花的样子,确实在别的地方没有见过。祠堂的几间房子已多年废弃不用,平时里面放些棺材,谁家死了人用棺材时,才进去一下,阴森森的,从不上锁。
上课铃响了,李老师刚拿起课本,七眼伯在校门口出现了。李老师的眼皮抖了抖。七眼伯这个习惯让他很不自在,他不明白七眼伯为什么每天这个时候来学校里转转,好像监视他一样。他接下来讲课的声音有些发飘。他希望七眼伯马上离开。可是七眼伯在学校里踱了一圈后,径自朝教室这边走来。李老师继续讲课,但注意力转移到门外。七眼伯来到教室门口,没有敲门,就推开进来,走到墙边,伸手把灯拉灭,然后转身出去。教室里似乎暗了点,也似乎没暗。李老师看外边,天已经亮了。他心里很不舒服。
少年走在弧的街巷中,觉得人们的眼睛闪闪烁烁,藏着很多机密。这不大的村子,他昨天至少转了二十遍,没有找到丝毫迹象。他感觉自己没有揭破这个村子的秘密。从那天一进村子,一种神秘的气氛就让他觉得妈妈就藏在这个村里,他有耐心一直找下去。
少年还是像昨天那样在村子里乱转,看到人们注视,他心里有些得意。一上午他一无所获,到中午时,他向村子南面走去,他没有注意到后面跟着几个尾巴。
李老师吃饭时,磊磊来报告,老师,那个人在村南的地里面刨山药蛋。李老师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忠义又来报告,老师,那个人去了滹沱河,捉鱼。李老师问,你们还没有吃饭吧?他们吐吐舌头说,家里饭还没有熟。李老师说,你们快回去吃饭,我去河边看看。磊磊说,老师,满意还在。李老师说,你们吃了饭再来。
李老师沿着村南的路一直往南走,去年秋天已经犁过的地还没有解冻,土块上面都是光滑的犁铧印。他经过柳树林,灰褐色的柳树像弯着腰的老妪,上面的枝条上突兀地有几截用干枯的树枝搭的喜鹊窝,天上的云在快速流动。现在是用水淡季,滹沱河的水涨了不少,没到跟前,一股冷气已扑面而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是满意。他说,老,老师,那,那个人在那边捉鱼,捉了这么大的一条。满意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李老师说,你快回家吃饭吧。满意答应了一声跑走了。
李老师顺着河堤慢慢往前走,浑浊的河水翻着跟头往前跑,白色的水沫冲击着河堤,泥土的腥味一阵阵传来。在河水的一个拐弯处,李老师看到了少年。他挽着裤腿,站在水中,埋头用手中的东西朝岸边抄,一次次什么也没有。李老师又往前走,看到岸上枯黄的草丛中垒着一个石头灶,一些小树枝在燃烧。灶旁边是一双黑色的鞋,鞋里边塞着一双黑乎乎的袜子,还有一件同样发黑的上衣。水中的少年感觉到什么,猛抬起头来。看见李老师,少年马上拿起网,趟着水,哗哗往岸上走。李老师看见水花打湿了少年的裤子,少年的腿惨白。少年上了岸,站在火堆旁,放下裤子,抱起上衣。被锹铲烂的半个山药掉下去,像皮球一样弹了一下往前滚去,抱在胸前的上衣里露出条鱼尾巴,拼命拍打少年的胸脯。少年一动不动盯着李老师。李老师低下头,看到少年的裤腿在嗤嗤冒着热气。他转过身子,觉得不该来这里。直到走出好远,还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他。
少年那双惨白的腿在李老师眼前一直晃动。李老师觉得少年一定不会轻易离开弧。下午上课时,他问学生,你们村有没有外地女人?满意用少有的不结巴说,刘芳芳妈就是。刘芳芳说,你妈才是。学生们大笑起来,教室里一下乱了。李老师拍了桌子,教室里才静下来。
快放学时,学校里突然跑进一个疯子。嘴里“嗬嗬”怪叫着,拾上地上的小石子朝教室扔。满意说,老,老师,七眼伯家的疯子。李老师生气地说,什么人也来学校,给我把他赶出去。满意说,老,老师,这个疯子打人。话刚说完,一块玻璃碎了,窗户边的女同学抱着头尖叫。李老师说,这还叫学校?他跑出教室,几个男生跟在他后边。李老师大声冲疯子喊,滚出去。男生们跟着他喊,滚。七眼伯气喘吁吁地跑进学校,一把抱住疯子。疯子翻手“咣”一个耳光。李老师看见七眼伯的脸红了。他跑过去帮忙,七眼伯后面跟着的人也跑过来,七手八脚把疯子按住。李老师问七眼伯,这是你儿子?七眼伯哼了一声,和众人把疯子弄走了。
七眼伯来学校陪玻璃钱时,说,昨天给他送饭时,一没留神,忘记锁门,他就跑出来了。李老师看到七眼伯还是那种很威严正经的样子,心里好笑。他想七眼伯以后不会来学校了。但接下来的一天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