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在睡意朦胧中,李老师忽然听到学校的大门响了一下,他以为是风。接着,又是几声响。李老师披上衣服坐起来,拉亮灯,没有声音了。他又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声音。李老师以为作了个梦,又睡着了。第二天,磊磊说,昨天七眼伯让人把祠堂的门锁了,还让人看着。李老师一下打了个机灵。他说,那个少年现在在哪里?快领我去。他们找到少年的时候,发现少年还是像昨天那样,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眼皮耷拉着,根本不理他们。磊磊说,他快睡着了。李老师说,昨天晚上是他,肯定是他。
弧的人们改变了多年敞门的生活习惯,不管人在不在家,都把大门紧闭上。少年像带着瘟疫,在哪里人们都躲着他。弧平静有序的生活有些紊乱,人们干活常常心不在焉,拿着东西出了门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一向安稳的村子出现丢东西的现象,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锹镢镂筢、馒头咸菜、麦子玉米、鸡鸭猪羊等等常常不翼而飞,人们觉得这都是因为这个奇怪少年的出现。
少年徘徊在街巷,面对的都是紧闭的黑漆漆的大门。
李老师希望少年能到学校来,对他说些什么。可是,七眼伯对他说,把学校的门关好,这几天村里不大安稳。李老师的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他想一定要把这个门关好,七眼伯以后不会随随便便到学校里了。
没过几天,晚上,铁路下面的隧道里着火了,烧了一堆玉米杆。少年从大火中跑出来。那晚的月亮很亮,不是十五也是十六,火光把隧道照的通明,少年像一只蝙蝠从火里奔出来,外面是惨白色的月亮。弧没有一个人出来。火烧完玉米杆慢慢就灭了。月亮一直很亮,后半夜人们还好像听到有人在奔跑。
着火后的第二天再见到少年的时候,他像一只烤红薯,浑身上下都是黑的。李老师想起少年那双惨白的腿。少年看到人们,是一幅仇恨的表情。他连脸也没有洗,黑黑的,好像还散发着一股烟熏味儿。人们看到少年一遍一遍从地里、道旁、树林边,把柴草、树枝、玉米杆拾来,放到村前供龙王的神龛前,然后他把树枝搭起来,玉米杆堆在旁边,柴草放在顶上,一个像人们夏天看瓜用的瓜庵弄好了。少年对过来看热闹的人毫不在意,饿了就随手拿上神龛上的供品吃起来。
弧的人们议论纷纷,他们觉得少年和他们记仇了,而且他们谁也相信少年这下不会离开了。人们又聚在七眼伯家,商量怎么对付这个少年。这时,听到疯子在隔壁屋里烦躁地走动。七眼伯说,让疯子赶他去吧。
七眼伯家锁着的疯儿子被放出去。这个疯子头发像毡子一样连成一片,眼睛仁又大又白,身子轻快得像撒欢的驴驹,在村里狂奔。女人和孩子见了他远远躲起来。疯子跑了几圈之后,动作慢下来,嘴里嗬嗬怪叫,对着太阳不停地吐唾沫。少年就是这时候来到疯子旁边的,他改变了往日的那种神态,好奇而又痛苦地盯着疯子。没有丝毫前兆,疯子抓住少年的头发,狠命朝墙上撞去。少年大叫着护住头皮,用劲往脱挣,疯子的力气大的惊人,少年的头撞在墙上,发出像鸡蛋磕破的声音,血流了出来。少年两脚乱蹬,蹬在疯子命根子上。疯子大叫一声护住下身。少年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疯子,疯子嗬嗬叫着,又朝少年扑过来,少年撒腿就跑,疯子在后面猛追。少年在街巷跑了几个来回,越过铁轨从村南跑到村北,又从村北跑到村南,疯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少年跑出村子,跑进村南的庄稼地,地已经解冻,那些犁铧翻过的土地变得松软,少年一踩一个脚印。少年摔倒又站起来,疯子在后面紧紧追着。少年跑进柳树林,柳树褐色的树杆开始返青,落下的树叶经过一个冬天变得又脆又干,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声音。疯子在后面越来越近。少年跑出树林,滹沱河出现在面前,河边的土地更加松软,发出青草一样的气息,一踩一沱泥。少年什么也不顾一步跑进河里,河水还是冷,但已经不刺骨。水拽着少年的衣服,少年拽着水,鞋陷进泥里也顾不上捡,少年跑到对岸,听见声音远了些,回头,疯子站在对岸用大白眼睛看着他,舌头像狗一样伸出来呼呼喘气。少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听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忽然,一个黑呼呼的东西飞过来,少年一躲,是疯子的一只鞋。疯子扔出一只鞋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赤着一只脚往弧返去。还没走多远,七眼伯领着一大群人追来,他们把疯子按住,把他的手拴住,拉着他往回走。他们谁都没有朝少年看一眼,少年感觉自己好像被遗弃了。
疯子被捉回去又关起来。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他们觉得少年不可能再回来了。
弧的人们开始擦洗、检修自己的三轮车,往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成群接队出门收购红芸豆、玉米、瓜子,今年因为这个少年,推迟了好多天。不能再等了,要误行情。
人们感觉这下出气也响亮了,他们打开大门,大声说话,晾出被子,街上的媳妇、女人多了,猪狗鸡羊也在街上随意走动,整个村子一下活泼了许多。
傍晚,太阳已经藏到山背后了,但南墙根下还有余热,人们端上热气腾腾的饭,大声说笑着。明天,他们就要开始在路上奔波了。这时,有人说了句,疯子又来了。
气氛一下凝固了。
少年缓缓地走了过来,在暮色中,他的影子像一张移动的纸片。他没有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好像还带着分惊吓。他走到人群前,稍微停了一下,他看到人们移动的喉结,肚子咕噜响了一下。他心里说,我想吃饭。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往前走,他走后,人们也纷纷回家,把门关上。
少年来到王玉香老人门口。王玉香老人家的门关上了,少年只能看到屋里发出的灯光和移动的人影。他想起自己刚来弧时,这个慈祥的老人,少年的眼睛湿了。他往学校走,他想这个老师真是个好老师。少年远远就听到音乐,很温暖的音乐,他肚子里暖暖的,加快了步子。可是学校的门也锁了。少年推了一下门,里面的音乐好像停了一下,接着又响了。少年缓缓地后退,听着这暖暖的音乐后退,他去村前的神龛,看看里面有没有吃的。少年走得很谨慎,他害怕再碰到疯子。弧的街巷静静的,少年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他踏着月光往前走。
七眼伯家里一群人,人们商量明天动不动身。七眼伯说,走,再不走就赶不上好行情了。有人问,那孩子还在村里,怎么办?七眼伯说,把他也带上。
把他也带上?
少年什么也没有吃到,他躺在神龛前自己搭的小窝里,肚子呱呱乱叫。他看到村子里有明亮的灯光,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欢乐的笑声,闻到一阵一阵的饭香。他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嘴里嚼着根稻草。慢慢地他枕着稻草睡着了,从稻草堆中,他闻到大米的香味。
半夜时候,几个壮年男子在七眼伯的带领下直接来到小窝前,他们没费什么劲就把少年捆个结结实实。少年在睡梦中惊醒,哇哇乱叫着挣扎。一块破布塞进他嘴里,然后他被装进一个麻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