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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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露过后,花盆里忽然长出一棵草。精瘦,叶子生满锯齿。

这是棵什么草呀。看到的一瞬间,水洁就像被它钉了一下。问母亲,母亲说以前看见过,叫什么却不知道了,不会是“奶奶草”?她到网上查到“奶奶草”又叫地锦,再看图片,却不是。

看了许许多多图片,没有一棵对得上。像菊花,又分明不是。真不知道是棵什么草。一夜过去高出一截,那锯齿长起来,也软起来,像细细的触须。微风中,她盯着那些触须,觉得它们就像要爬动起来。

古人看到黄雀千百成群地飞往大海,在海面上盘旋飞舞之后,消失了,不见了,然而不久,却在海里发现了与它们纹路相似的蚌蛤。于是认为黄雀变成了蚌蛤。“雀化为蛤”。庄子也说物与物是可以相互传化的。那么,它们是蚂蚁吗?还是石榴?

这棵草成了水洁的心事,又不是兰草香草,每天还是要看两三回。晚上吉吉在家,也跟着她一块看。

妈妈,这棵草会长到多高啊?

她摇头。她实在也不知道。

吉吉站过去。

它已经比吉吉高了。

只是几天,水洁惊恐地发现它比她也高了。高高的站在那儿,依然那么精瘦,支愣着一身锯齿,好像也知道秋凉一日日深重,已经寒露了,灰白的天有重量似的向下压着。寒露一到,最迟的鸿雁也急急地从北方飞了回来。马上就要冬天了。而它远没有长够,它一定把它这一生长完。

它直长到距离房顶还剩一掌宽,才不长了。它开了许多黄花。这些黄花急急忙忙开出来,未过一礼拜,急急忙忙地谢去,结出带腺毛的细细的籽,伞房一样随风而飘。

吉吉很着急,怎么办?楼下都是水泥地,飘下去也长不出来啊。

会长的,她说,只要有一点点泥,就会长出来的。到底有多少籽能落到泥里,再长出这样一棵草,她也无从知道。她又要去外地开会了,她把吉吉托给付义,拖着拉杆箱去机场坐飞机。这是每年临近年底的例会,去了一礼拜,带着满满一相机照片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去阳台上看,草却不在。

吉吉放学回来,她问,草呢?

爸爸剪掉了,昨天剪的,他说干嘛要这么高一棵枯草,拿剪刀剪掉了。

噢,她说。有些懊丧,却又觉得一阵轻松。

吉吉问她怎么了。

没有什么,她说,它就是一棵枯草。

一棵枯草是不会在记忆里存留多久的,何况是一棵已经不在了的枯草。

小寒过了,眼看大寒就要来,这天水洁休息,心里没着没落,又去医院,同学端端正正坐着,丰医生却不在。桌角依然放着几本书,面上一本封面都翻旧了。她拿起来,是一本《诗经植物图鉴》。下面一本是《楚辞植物图鉴》。她放下,两只手闲着没事,又把面上一本拿来翻着,说,丰医生人好像很好,现在很少看见这样敦厚的人了。同学说,他啊,待谁都这样。哦,水洁翻着,说,他还看这种书。不知道他哪里买的。同学说,他从前还写诗呢。你要看拿去。这书天天放在这儿几年了。水洁说,行不行啊?同学说,有什么不行的,回头我跟他说一声。

我先拿一本去,你记得跟他说啊。水洁拎了天麻黄芪,捧着书乐滋滋回家了。

这天晚上,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在灯下翻书。读书时她就喜欢《诗经》,好多诗背得出来,现在都忘了。不过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她好像真能借着这些植物的图片,看到遥远的春秋时代的喜怒哀乐。

她看了蘩,看了蕨,看了薇,翻到蘋,原来这就是蘋啊,花盆里经常有,不看这书哪知道就是蘋啊。葭是芦苇她知道,再翻到一页,一愣之下,几乎叫出声来。这不是花盆里那棵草吗?

苦啊。这草叫苦?水洁怔凝住了。叫葛,叫瓜,什么不能叫,却要叫苦?古时候也叫荼。现在叫苦菜,苦苣菜。

小满食苦,苦菜三月生,六月开花,诗经有诗:“采苦采苦,首阳之下。人之为言,苟亦无与。舍旃舍旃!苟亦无然。”

什么意思啊?她想不明白,走过去拿字典,脑中浮起的却是那双干净的手,还有那双看她时耐人寻味的眼睛。

她踮起脚,竭力伸长手去取那本搁在柜子最上头,不知多久没翻过的《古字释义》。玻璃窗外,微微茫茫中,东角的大花盆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