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星期一去市里上班的时候,一路刮风。
车在大营温泉停下,车门一开,车里马上像一只装满风的口袋,人们缩紧身子继续打着呵欠。上来一个女人,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身上都是沙子。她掸领子上的土时,伸长了又白又嫩的脖子。元明叹了一口气,想这么嫩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也要这么早刮上这么大的风还出门?把自己像一个白萝卜插土里。一缕黑风挽纱似的从车窗前飘过,车像船一样晃了起来。风越飘越远。 过了一会儿,车载收音机说,远方发生地震了。人们嗡嗡议论起来。阳光越来越强烈,像金色的蜂群。
到了单位,地上大块大块的水渍还没有干。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元明故意猛一下拉开办公桌柜子门,掉出一只蟑螂来,嗖嗖往柜子底下钻。以前元明都是马上伸出脚去,把它们踩死。现在迟疑了一下,蟑螂不见了。
一年前,办公室就发现了蟑螂。买点蟑螂药吧?小胡说。坐在他对面的马主任说,买吧。但是没有安排人去买。马主任很多事情都答应得挺好的,可是很少去落实。一年过去,蟑螂越来越多,元明每天一到办公室,总是猛一下打开柜子,总能掉出一两只蟑螂。
上星期天回了家,孙契整理元明的东西,忽然从里面窜出两只蟑螂。孙契一下哭了。
蟑螂!
哪儿?
孙契用手指着沙发下,说,自从你借到市里,家里进了贼,有了老鼠,现在把蟑螂也带回来了。这还像人过的日子吗?
元明知道自己不对。孙契边教书边带孩子,整天迟到早退。孩子吃不好,休息不好,经常生病。这都是借调惹得祸。当初答应的好好的事情,两年多了,一件也没有落实。
元明小心地弄起一块因为受潮鼓起来的地板,想把它照原来的样子摆平放进去,可是怎样也放不进去。
孙契还在抽泣。元明知道说什么也没用,除非现在他的工作正式调过去。
这块地板怎么就嵌不回原来的地方呢?元明小心地把底下的水泥块弄出来,垫了一层乳胶。
蟑螂!孙契大声喊。
刚才窜进沙发下的两只蟑螂爬了出来,元明跑过去踩,它们鬼一样嗖一下不见了。
元明搬开沙发,掀起茶几,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看到。
孙契呜呜哭着,不时停下来吸一下鼻子,像一个不停卡带的烂录音机。
元明继续摆弄那块地板,怎样也放不进去。用劲一拳砸下,地板碎了。
孙契的哭声间歇了一下,说,下星期开始你别去了,他们要是有诚意用你,把手续办了,不办就算了。
你以为我愿意去那个鬼地方吗?
那你下星期不能去了,去了就别回来。孙契发狠地说。
元明把碎了的地板抓起一块,狠狠朝地下摔去。
……
元明呆呆地看着蟑螂消失的地方,莫名地笑了。调工作这样的大事不好办,连灭蟑螂这么小的事情也不办,这个地方真的有什么意思呢?一阵巨大的悲哀和快意从心头升起。元明仔细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塞满柜子的资料和桌子上多得快放不下的东西中,只有几本书和三四张明信片是自己的,这就是两年多来在这个城市这个单位的收获。元明感觉它们轻得像一只随时都要飘起来的羽毛。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元明看到头顶上另一个元明浮在空中看着他微笑。
元明出门的时候,与小胡擦肩而过,他们互相点了一下头,像往常那样。
出了办公大楼,几个司机正在鱼池旁边洗车,水面上漂着柳絮一样的汽油花,那些漂亮的金鱼拖着肥硕的身子在水中游弋。元明知道这些鱼都是中了毒的汽油鱼,家属院的孩子们把鱼捕回去,他们家的猫都不吃。
离开大院的时候,元明在“为人民服务”的大石碑那儿停了一下。掏出手机,把号码都删尽,取出卡丢在马路边的一个垃圾筒里。又走了一段距离,把那几张明信片点着也扔进垃圾桶里。他觉得这个熟悉的街道一下陌生起来。这时他仿佛看到密密麻麻的蟑螂在这个单位不停地繁殖,它们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个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它们躲在办公桌、文件夹、沙发、茶几、花盆下快乐地交配,蚀骨销魂地呻吟,幸福地大笑。它们吞噬着垃圾、衣服、书籍、文件和同伴的尸体、排泄物,迅速地成长。它们通过门、墙壁裂缝,通风孔、电缆、暖气管道、电话线、网线进入别的办公室,然后又迅速成倍的繁殖、传播。不久之后,这个大楼里面出来的人都像养宠物一样,身上带着几只蟑螂。他们伸出手来握手的时候,蟑螂像一枚戒指。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蟑螂趴在他们头顶瞭望。他们吃饭喝酒的时候,蟑螂直接爬进盘子里品尝佳肴。晚上,他们交媾的时候,蟑螂藏在阴毛或胳肢窝里做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