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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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情 网 (2)

天知,人不知,是因为,如前面所曾说,这样的用情丝织成的网,都深藏在心里,而不晾在房顶上;至多用“无题”诗的形式,哼几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读平声)”,迷离恍惚,让你看到,欲知而不能知,闷得难受。也许就是因为闷,才有浓厚的兴趣等待看我这推想会把网晾在房顶上的一篇。我会不会晾,暂且不说,我倒想先问问,即如这位想看的诸公之一,或诸婆之一,或诸才子之一,或诸佳人之一,心里就没藏着这样的网吗?说没藏着,请拿证据来!我却可以拿出个逻辑家未必首肯的反面证据,是如果你自己心里没有,就不会如此急急地想看别人的。这些抬杠的话看似闲篇儿,实则有大用,是表明,据我的外观和内省,人都在生柔情、落入情网的定命之下,也就都有这方面的经历,与其开门看别人的不能清晰,还是闭门,吟诵“此恨绵绵无绝期”,当做一种崇高的享受吧。

看做崇高的享受,可是藏在心里,秘而不宣,是怎么回事?此情况是千百年来久矣夫,成为问题,也就分量加重。记得我不只一次想过,古人说“饮食男女”,何以饮食可以摆在明面上,有关男女的事,许多不能摆在明面上?来由是什么?所求是什么?试着找些答案,都未能圆通,知难而退,也就不再想。还向反面进一步,是承认习俗的权威,虽感到有所失而不敢造反。这所失,我在一篇小文《老温德》(收入《负暄三话》)里曾经说到,是人的一生,经历写成史传,所述几乎都是外面的,至于内心深处的活动情况,就秘而不宣,带走了。这一部分,价值可能更大吧,可是竟是一片空白。这样,由《史记·五帝本纪》算起,四库史部的财富,所失就太多了。

那么,就发雄心,立壮志,“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自我作古吗?重复一遍,曰“不敢造反”,因为人生于社会,是社会动物,不当轻视社会习俗的力量。再有,比如像写小说一样,说我在某地见到某佳人,立即神魂颠倒,拜倒在超短裙下,佳人始则沉思不语,时间拉长,终于为我的情痴所动,变为微笑云云,履行电视剧的老套,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以下反求诸己,还是不写小说,不演电视剧,谈柔情,谈情网,虽是以诚相见,却仍是重理而不重事。

我是常人,而且是庄子所说“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的常人,也就没有孟子那样的修养,“四十不动心”。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是到了桑榆之年也未能不动心。这样,借天之力,未夭折,借地之力,今天在这里见到这一位,明天在那里见到那一位,日久天长,由十而百,由百而千,而心则永远如止水,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由正面说是,我曾生柔情,即落入情网。入网,非自投,乃出于定命之下的不得已,其理由前面已经表过。为了靠山更多些,还想由己身扩大为说说常情。

先扩到最大,包括男男女女,“何莫学夫诗?”风诗第一篇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你念的那个本子只有上句,没有下句,你会怎样?消极,感到有缺漏;积极,拿起笔添上。这就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认为“窈窕淑女”之后应该有“君子好逑”。再扩到范围小些,不要男男而只要女女,敢问,头发烫得弯弯的,眉毛描得细细的,嘴唇涂得红红的,身上花枝招展,着尖头高跟鞋,走路学时装模特,如柳条在春风中摇曳,所求多种,其中就没有“仁者心动”吗?如果有,天不生情网,人不一滑而落入,就太对不起“天将间(读去声)气付闺房”了。理由不一,结论却只是一种,是我之曾生柔情,曾落入情网,乃上合于天,下合于人,坦白承认,并不觉得脸上无光、心中有愧的。

各种道学,出于“仁者爱人”之诚,也许会说:“你的笔也走得太远了!”谢谢,可是我还想走得再远些,说说柔情之箭的所射,还有不是当代的。只说心影最清晰的两位。一位是明末清初的柳如是,箭射向她,不是因为她是风尘女子,而是因为她才过于高,我所欣赏主要是表现于书札的,为地道的晋人风味。读这样的书札,很爱,就不能不联想到写的人,就算做爱屋及乌吧,也就很爱。另一位是清朝乾隆年间苏州人,沈复《浮生六记》所写的女主人陈芸,她明慧,温婉,经历坎坷,早亡。没有著作传世,可是如沈复所记,是常人中的非常,就很可爱。我不隐瞒思慕的感情,1976年春季在苏州住半个月,常到沧浪亭里转一转,就是因为沈复家在沧浪亭旁,里面有不少陈芸的足迹。

语云,不要替古人担忧,还是以回到现时为是。仍是老规矩,主要是说说(我的)有关情网之理。想触及两个方面,所由来和所求。先说所由来,即培育柔情的土壤。异性,用不着说,除非心理属于变态。年貌当然重要,但也要承认,情人眼里能够出西施。才和学呢?如果两项相加是一百,我,也许还能代表为数不少的人,认为,才应该占百分之八九十,因为明慧是由才来的,不明不慧,引起柔情的能力就下降了;至于学,多,高,换来学位和高职称容易,换来柔情反而不容易,此不少女博士之所以成为“嫁不出去的姑娘”也。与年貌同样重要或更加重要的是性格,最好是温婉,仍比作土壤,温是有和风送暖,婉是肥料、水分都合适,柔情的种子自然容易萌芽,很快成为壮株,就欲不“隔座送钩”而不可得了。

再说所求。情和理宜于分别说。发乎情,简单,是投之以柔情,希望报之以柔情。但正如一切希望,能否如愿,还要看多种关口能不能都顺利通过。最难闯过的一关当然是对方也生柔情。对方,非己力所能左右,所以对应之道就不如、或不得不变发乎情为依于理。依于理,可以不放弃(严格说,放弃也是非己力所能及)柔情而相机处理。这机是对方的态度,可以总括为上中下三等。上是也生了柔情,即随着也落入情网,那就成为同在一网之中,微笑、眼泪等等都“与朋友共”了。中是对方未生柔情,而对于飞来的柔情,也是缘于人之性,官尚且不打送礼的,况粉黛佳人乎,也就会有感谢之情生于心,表现于外,可以称为理解,甚至谅解。这样,己身一人在网里徘徊,虽不免于惆怅,但想到意中人能解,引用退一步法,也就可以勉强得知足之常乐了。下是对方硬是不理会。有多种情况,缥缈的一端是人在天上或天外,质实的一端是投之以火球,报之以冰块,总之结果是一样,可望(甚至是可想)而不可即。如何对待?我的想法,可以学习堂吉诃德,把这样的意中人看做杜尔西内娅吧。

所求,反求诸己,也会碰到得不得的问题。这方面,想看此篇的某公某婆,某才子某佳人,所希冀就与我之所做有了较大的距离。所希冀是我写流水账,依时间顺序,一笔不落。我呢,只能概括说,有所得,而且分量不轻,那是,整体,在冷寞的旅途中看到生意,在严酷的环境中得到温暖;零碎,笔下,不三不四的文字堆中,有些诗文,我所偏爱,大多是在柔情的动力之下写出来的。

至此,应该结束了,忽然想到佛门有三世之说,能不能兼想想未来呢?未来在不定中,想就宜于表现为希望。那就说说希望,是弥留之际,如果天佑下民,应有人在身旁,“执手相看泪眼”,这人就最好是与情网有关的。

自我提前论定

经验世界,事皆有首尾。人的一生也是这样,锦衣玉食,或居陋巷,食不饱,也都要有个结尾。可能为人所独有,到结尾,回头看看,还不免想到是非功过,曰论定。有多少人曾想到自己的是非功过呢?因为很少人如昔之张宗子,写《自为墓志铭》,今之启功先生,写《自撰墓志铭》,也就难于知道。语云,盖棺论定,这论定都是己身以外的人写的,因为,即使如昔人所信,灵魂不灭,盖棺之后,也要忙着往阴曹地府,听阎王老爷去论,去定,自己就无能为力了。出于别人的论定,有优点,是旁观者清;但也会有不足之处,是所知终归不能如己身之多,还可能守“君子成人之美”的古训,隐恶而扬善。这样说,是自己论定也有优点,所以想利用还能拿笔的方便,捷足先登,试试。

旧和新都有遗传之说,所遗所传主要是天命之“性”。就理说,比如所得于父者为二分之一,母也是二分之一,到祖父母、外祖父母成为各四分之一,上推,渐减,但无论减到如何少,终于不能成为零,所谓“万世不绝”是也。不过转为实际,也可以只追到父母。我的父母都是旧时代的农村人,就性格说,我论定,父是“直”,母是“谨”,我的一生碌碌,也许与这样的授受有关吧?不能确知,只好推开,说确知的。

如买西瓜,先挑个大个儿的,曰立身处世。关于立身处世,圣贤加理想,是要辨义利,争上游,万不得已,宁可舍生而取义。我是弱者,没有这样的魄力,所以应进的时候,不敢走陈胜、吴广揭竿的路,应退的时候,未能走伯夷、叔齐采薇的路。这样进退两失据,所求为何?也只是保命,看着妻也能活,儿女能生长而已。有人说,此乃千千万万人之所同然,似可不必内疚,但生而为人,总当取法乎上,每念及此,就不能不感到惭愧。

其次是治学,我幸或不幸,碰到上学的机会,而小学,而中学,而大学,大学毕业以后,而教书,而编书,又来于兴趣,而买书,而看书,而写书,可说是一生没离开书。可是说到所得则非常可怜,是没有一门可以够得上“通”,更不要说“精”了。我想,这是因为生来不是读书种子,以致面虽多对书而心“浮”,浮则难免游离,于是而“杂”,而就如老伴所评:“样样通,样样稀松。”稀松带来多种恶果,只说个最难堪的,是有时被人推上讲台,面对诚心诚意的若干人,应该拿出点像样的,可是肚子里没有,就不能不悔恨昔年的“无所归心”了。

再说一种是,纵使略有所知,也常是知之而未能行。这种情况,分说细小的,难,也不必要,想说个总而大的,是多年来深信老子的“为道日损”,至少对于我,乃“朝闻道”之道,可是碰到实际,就总是如西方一句谚语所说:“也知道清水好,却还是经常在浊水里走。”知而不能行,有时心里是苦的,还有时化为希冀,如《蒲团礼赞》《惟闻钟磐音》之类的小文,表现的就是这种心情。希望能够坐蒲团,听钟磐音,正好说明我未能“为道日损”,有什么办法?只能说是定命吧。

定命,无可奈何。然而荀子有人定胜天的想法,希圣希贤,也未尝不可以到檐头墙角找找,看看有没有“享之千金”的敝帚,可以拿出来让自己安慰,路人注目的。试试,居然也看到一些,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也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