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一床沤烂了的棉被,风一挤,就下雨。物资交流会开始的时候,天晴了些。往日破旧而缺乏规划的街道塞满人群,好像一个姿色较差的女人因怀上孩子而变得雍荣华贵起来。王四和他的媳妇一早切好肉,备好菜,揉好面,推着小车出去摆夜市。多日不见的阳光给一切捂上一层金色,坑坑洼洼的路上到处是水坑,暗灰色的水在阳光下也变得金灿灿。
遇到几个常去他们小摊上吃饭的人,
问王四:“出来了?”
王四说:“这天,保不准还下。”
王四和媳妇到了同心路十字街拐弯处,发现他们他们摆了多半年夜市的地方被两个外地人占了。
王四当时并没有多想,他只是觉得现在的人真会瞅便宜。王四和媳妇把小车推上路牙子。王四擦了一把汗,对那两个外地人说:“老朋友,我来了,你们腾一下地方吧。”外地人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王四只好又说:“这地方是我占下的,我每天都来这儿摆夜市,不信你们问他们。”王四用手比划了一下周围的人。外地人还是不说话。王四觉得这两个外地人好奇怪,怎么老不说话?一个雨点掉在他的后脖子上,王四哆嗦了一下,看看天空。太阳不清楚什么时候又不见了,大片大片黑色的云还没有连在一起,露出灰蒙蒙的网状的天空。王四又说:“这地方是我花钱租下的,你们另外找一个地方吧?”那个高个子外地人忽然说话了,声音很生硬,“你的话,我们听不懂。”王四十分生气,他想你们常年做生意还能听不懂我的话?“你们等着,”王四说着进了路边的水果店,对老板说:“我的地方让两个外地人占了,你去给说一下。”水果店的老板早知道外地人占了王四的地方了,前两天天气不好,王四没有出来,外地人就找准了这个地方。当时他觉得王四也没有出来,占就占了吧。现在王四出来了,外地人就该给人家腾了。王四一年出了二百块钱呢!再说,人家已经摆了多半年了。
水果店老板走过去对外地人说:“你们腾一下这地方吧,占这地方的人来了。”外地人说:“你们不要老是和我们说这些话了,我们还要做生意呢。”水果店老板感到十分惊诧,心里想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占了别人的地方还装傻。但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他不想多惹麻烦。
王四跟在水果店老板后面,听见外地人这样说,火气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说:“你们腾不腾,这是我的地方。”说完这句话,又有一个雨点落在他后脖子上,他的心里凉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有点空,可是水果店老板不再吭声,周围越聚越多的人都不吭声。他媳妇倒是跟过来了,而且也帮着说。但媳妇显然觉得受了很大的委屈,声音里带着哭腔,说什么都听不清。
王四此时希望雨一下子下大,谁也干不成了,都回去。
可是,云还是一块儿一块儿的,好像又有些分散了。王四对外地人说:“你们到底腾不腾?”外地人不说话,用扇子猛扇烤肉串的炉子。炉子里的木炭冒出一股股青烟,涩涩地聚一团。上面本来趴着一只苍蝇,被扇子一扇飞了起来,那个高个子外地人用扇子猛地一抽,蝇子掉在地上不动了。王四伸出一只脚,可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踹去,对准外地人的炉子踢出一半,又收了回去。他的媳妇拉他,说:“咱们今天不卖了,倒掉,白辛苦一天,明天早早出来。”王四用劲挣着,可是他的劲并不真正用上,所以被他媳妇拉得离外地人越来越远。旁边炸油条的人说:“别和他们闹了,这些人打架不要命。”王四嘴里还很凶,可是不再用力挣了。
但王四不甘心走,他从车上拿下一条凳子,坐下,点了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对准外地人的背用劲吐了出去。他对身边看热闹的人说:“这地方,是我花二百元钱租下的。你们说说。”旁边的人们小声议论:“要是咱们这地方的人去了外地,就是自己花了钱占的地方,人家本地人让走,也不敢在。”还有人说:“为了几个钱,闹出点事不值的,看人家多凶,忍忍吧。”王四不希望听到这些话,她的媳妇也不想听到这些话,他们希望周围的人给他们出气。他媳妇说:“给城建局打电话呀。给王局长打电话呀。”王四掏出一个很破的手机,开始拨号。每一次他向对方讲述现在发生的事情时,声音都很大,很理直气壮,可是不清楚对方怎样回话,他挂了电话的时候神情越来越沮丧,像一个饱满的气球被针刺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瘪。
现在王四就盼下雨,雨一下,他就回。可雨一时三刻仿佛下不上,周围的人倒是越来越多。王四希望在周围的人群中发现几个认识的人。
这时街对面走过一个穿红背心的人,胖乎乎的,大老远就喊姐。王四的眼睛一下亮了,声音也高了起来,他对媳妇说:“你别拉我,我今天一定要把我的地方要回来。”红背心过来之后 ,王四的媳妇边和他说刚才发生的事,边狠狠地指着两个外地人,说:“就是他们!”。红背心听了她的话,说:“姐,走。”他从王四的车上搬下一张桌子,放在外地人后面,领着王四和他媳妇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对两个外地人说:“一百元的羊肉串,辣椒大点儿。”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两个外地人也愣住了。王四以为他疯了,想钱就是让风刮了也不能让他们挣呀?红背心说:“你不是想出气吗?咱们让他们给咱们受,累死他们。”王四便笑了,大大咧咧地对媳妇说:“给我开两瓶啤酒,要好的。”两个外地人低声嘟哝了几句,高个子推着小车走了,小车上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剩下那个矮个子,又瘦又小,眼皮耷拉着,慢腾腾地烤着肉串。穿红背心的人对王四说:“你再去问他,看他腾不腾?”王四愣了一下,笑了。周围的人们一下紧张了,说,那个高个子是去叫人了。
王四过去对这个烤肉串的外地人说:“你腾地方吧。”外地人不动神色地继续烤着肉串。王四推了这个外地人一下。外地人扔下肉串也重重推了王四一下。王四冲进旁边的五金店,拿了一把铁锹冲过来。外地人看到王四拿着铁锹过来,从身旁的篮子里掏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刀子。王四问:“你腾不腾?”外地人用刀子狠狠剁了一下桌子。王四的媳妇又去抱他,他一把甩开媳妇,用锹劈了下去,铁锹落下,离外地人还有一尺远时,外地人用刀迎上去,刀和铁锹撞出一个火花,又有一个雨点落下来,落在红红的木炭上,“嗤”响了一下。王四媳妇又抱住他,把锹夺下,说:“算了吧,咱们顶多把今天准备好的饭菜都倒掉,喂了猪。”外地人见这样,把刀扔在炉子架上,用劲扇火。王四又把媳妇甩脱,冲到外地人面前,把外地人的刀子拿在手里。他挥舞着刀子,大声对外地人说:“你离不离开?”那把刀子拿在王四手里,好像一个小孩玩着一件与他不相称的大玩具,好多人都看出了危险,往后边闪。外地人用手指着王四说:“你别动我的东西。”王四扔下刀子,用手抓住外地人的领口。两个人很快扭成一团,滚在地上。红背心和王四媳妇都冲上去,外地人被他们压在身下,拳头和脚在外地人身上落下,王四媳妇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把碳铲,朝外地人身上狠狠拍。旁边的人都喊,别打了,小心出人命。外地人被放开的时候,抓起地下扔的铁锹就朝王四头上劈去,王四赶忙转身跑,外地人追上去,王四的媳妇也跟上跑去。
过了一会儿,那个外地人独自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锹,显然没有追上王四。他把头上的小帽狠狠拽下来,团成一团塞在口袋里,然后把衬衫脱下来,扔在一边,背上露出一片青紫色的淤伤。他面对看热闹的人狼一样嚎了几声,拾起他的刀子,在桌子上猛砍。此时,那个穿红背心的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高个子外地人回来了。矮个子“哇哇”说了几句。高个子抓起铁锹和拿刀子的矮个子背对背站在一起,嘴里大声说着脏话。用铁锹比划着看热闹的人们,大声说;“滚开。”高个子还用刀子指了一下水果店的老板,周围的人对他说:“你小心点。”水果店老板说:“管我什么事?”说完却溜回水果店去了。又过了大约半小时,王四一直没有再回来,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两个外地人又烤起羊肉串来。
那天晚上天一直阴着,始终没有下雨。因为是交流,街上的人很多,新过来的人根本不知道刚才这儿发生的打架事件,看到外地人烤羊肉串,爱吃的人都围过来买,那天晚上,两个外地人的生意一直不错。那天晚上,王四和他媳妇一直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街角拐弯处留下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穿羊肉的竹签,又尖又锋利,上面泛着一层油光,而前几天王四摆夜市留下的痕迹被几日来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个地方一直就是卖羊肉串的。上午时分,下雨了,傍晚时也没有停。王四和卖羊肉串的外地人都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