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叫平平的姥姥吧。那是最慈祥不过的老太太了,全院里也就她最关心她的婚事,三天两头要给她介绍对象。但她却“对”得怕极了。那些衣冠楚楚的小伙子的审视的目光,能把她的人看矮了一截,她心里很痛切地感到了悲哀,她在广阔天地里磨去了最美好的年华,人说,十七、十八无丑女,可她,已经三十岁了,如果再年轻五岁,哪怕三岁呢,她也要争取一下。她并不笨;可现在,都晚啦,就像去看这场电影,不防门已关上一样。那么,就听天由命,随便找一个,她又不愿意;于是人们背后都讲她会挑剔,只有平平的姥姥没讲过,可是,叫这六十多岁的老人深更半夜的冒着大雪来给自己开门,这万万使不得!
她觉得很冷。才发现雪更大了,风更紧了,近处远处,都是白茫茫的世界。当看到大街尽头时,有个黑点朝这边走来。她的眼睛猛然睁大,如果是大院里的人该有多好啊!她一定会对他说一千声一万声的谢谢,不管他在不在意。
终于走近了,一个提篮子的中年人。但他丝毫没有进大院的意思,匆匆过去了。
她真想顿脚,真想诅咒。不知是诅咒那人,还是诅咒自己;是诅咒天气,还是诅咒运气。她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一时充满了羡慕。
他是提着东西的,回家一定有人给他开门,是母亲、是妻子?那家,一定是温暖极了的。她也有家、有床、有被、有炉子;尽管有点儿孤独,却是暖和的,然而她进不去,咫尺天涯,该死的电影。
她不能设想在门外过一夜。喊吧!笼统地喊,谁愿意谁来开。她发誓,不管开门的是谁,以后都要对他很好很好。
她终于放开了嗓子,并用手去捶,“开开门——”
吱的一声,门开了。
原来门并没有关上。
威风
相裕亭
东家做盐的生意。
东家不问盐的事。
十里盐场,上百顷白花花的盐滩,全都是他的大管家陈三和他的三姨太掌管着。
东家好赌,常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赌。
那里,有赌局,有戏院,还有东家常年买断的沿河临街的三问青砖灰瓦的客房。赶上雨雪天,或东家不想回来时,就在那儿住下。
平日里,东家回来在三姨太房里过夜时,次日早晨大都日上三竿才起床。那时间,伙计们早都下盐场去了,三姨太陪他吃个早饭,说几件她认为该说的事给东家听听,东家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压根儿就没往耳朵里去,大多不言不语地搁下碗筷,剔着牙,走到小院的花草间转转,高兴了,就告诉家里人哪棵花草该浇水了;不高兴时,冷着脸,就奔大门口等候他的马车去了。
马车是送东家去镇上的。
每天,东家都在那“哗啦,哗啦”的响铃中,似睡非睡地歪在马车的长椅上,不知不觉地走出盐区,奔向去镇上的大道。
晚上,早则三更,迟则天明,才能听到东家回来的马铃声。有时,一去三五天,都不见东家的马车回来。
所以,很多新来的伙计,常常是正月十六上工,一直到青苗淹了地垄,甚至到后秋收盐了,都未必能见上东家一面。
东家有事,枕边说给三姨太,三姨太再去吩咐陈三。
陈三呢,每隔十天半月,总要想法子跟东家见上一面,说些东家爱听的进项(收入)什么的。说得东家高兴了,东家就会让三姨太备几样小菜,让陈三陪他喝上两盅。
这一年,秋季收盐的时候,陈三因为忙于各地盐商的周旋,大半个月没来见东家。东家便在一天深夜归来时,问三姨太:“这一阵,怎么没见到陈三?”
三姨太说:“哟,今年的盐丰收了,还没来得及对你讲。”
三姨太说,今年春夏时雨水少,盐区喜获丰收了!各地的盐商,蜂拥而至,陈三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三姨太还告诉东家,说当地盐农们,送盐的车辆,每天都排到二三里以外去了。
东家没有吱声。但,第二天东家在去镇上的途中,突发奇想,让马夫带他到盐区去看看。
刚开始,马夫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追问了东家一句:“老爷,你是说去盐区看看?”
东家没再吱声,马夫就知道东家真是要去盐区。东家那人不说废话,他不吱声,就说明他已经说过了,不再重复。
当下,马夫就调转马头,带东家奔盐区去了。
可马车进盐区没多远,就被送盐的车辆堵在外头了。
东家走下马车,眯着眼睛望了望前后送盐的车队,拈着几根有数的山羊胡子,拄着手中小巧别致的拐杖,独自奔向前头收盐、卖盐的场区去了。
一路上,那些送盐的盐农们,没有一个跟东家打招呼的——都不认识他。
快到盐场时,听见里面闹哄哄地喊呼——
“陈老爷!”
“陈大管家!”
东家知道,这是喊呼陈三的。
近了,再看那些穿长袍、戴礼帽的外地盐商,全都围着陈三递洋烟、上火。就连左右两个为陈三捧茶壶、摇纸扇的伙计,也都跟着沾光了,个个叼着盐商们递给的洋烟,人模狗样地吐着烟雾。
东家走近了,仍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被冷落在一旁的东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那帮闹哄哄的人群后面,好不容易找了个板凳坐下,看陈三还没有看到他,就拿手中的拐杖从人缝里,轻戳了陈三的后背一下。
陈三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这位小老头到底是不是他的东家时,东家却把脸别在一旁,轻唤了一声,说:“陈三!”
陈三立马辨出是他的东家,忙说:“老爷,你怎么来了?”
东家没看陈三,只用手中的拐杖,指了指他脚上的靴子,不温不火地说:“看看我靴子里,什么东西硌脚!”
陈三忙跪在东家脚前,给东家脱靴子。
在场的人谁都不明白,刚才那个威风凛凛的陈大管家、陈老爷,怎么一见到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就跪下来给他掏靴子?
可陈三是那样的虔诚,他把东家的靴子脱下来,几乎是贴到自己的脸上了,还没有看到里面有何硬物,就倒过来再三抖,见没有硬物滚出来,随后把手伸进靴子里头抠……确实找不到硬物,就跟东家说:“老爷,什么都没有呀!”
“嗯——”东家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显然是不高兴了。
东家说:“不对吧!你再仔细找找。”
说话间,东家顺手从头上捋下一根花白的发丝,猛弹进靴子里,指给陈三:“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三捏起东家那根头发,好半天没敢抬头看东家。东家却蹬上靴子,看都没看陈三一眼,起身就走了。
雪山
阿城
太阳一沉,下去了。众山都松了一口气。天依然亮,森林却暗了。路自然开始模糊,心于是提起来,贼贼地寻视着,却不能定下来在哪里宿。急急忙忙,犹犹豫豫,又走了许久,路明明还可分辨,一抬头,天却黑了,再看路,灰不可辨,吃了一惊。
于是摸到一株大树下,用脚蹬一蹬,将包放下。把烟与火柴摸出来,各抽出一支,正待点,想一想,先收起来。俯身将草拢来,择干的聚一小团,又去寻大些的枝,集来罩在上面。再将火柴取出,试一试,划下去。硫火一蹿,急忙拢住,火却忽然一缩,屏住气望,终于静静地燃大。手映得透明,极恭敬地献给干草,草却随便地着了,又燃着枝,噼噼啪啪。顾不上高兴,急忙在影中四下望,捡些大枝,架在火上。
火光映出丈远,远远又寻些干柴。这才坐下,抽一枝燃柴,举来点烟。火烤得头发一响,烟也着了。烟在腔子里胀胀的,待有些痛,才放它们出来,急急的没有踪影,一尺多远才现出散乱,扭着上去。那火说说笑笑,互相招惹着,令人眼呆。渐渐觉出尴尬,如看别人聚会,却总也找不出理由加入,于是闷闷地自己想。
雪山是应该见到了,见到了,那事才可以开始。而还没有见到,于是集了脑中的画片,一页一页地翻,又无非是白的雪,蓝的天,生不出其他新鲜,还不如眼前的火有趣,于是看火。火中开始有白灰,转着飘上去,又做之字形荡下来。咔嚓一声,燃透的枝塌下来,再慢慢地移动。有风、火便小吼,暗一暗,再亮一亮,又暗一暗。柴又一塌,醒悟了,缓缓压上几枝,有青烟钻出来,却又叭的一声,不知哪里在爆。
依然不能加入火,渐渐悟到,距离的友谊,也令人不舍与向往。心里慢慢宽起来,昏昏的就想睡。侧身将塑料布摊开,躺上去,一滚,把自己包了。
时时觉出火的集会渐渐散去,勉强看看,小小的一点红,只剩一个醉汉的光景。似梦非梦,又是白的雪,蓝的天,说不清的遥远。有水流进来,刚明白是雾沉下来,就什么也不愿再知觉。
梦中突然见到一块粉红,如音响般,持续而渐强,强到令人惊慌,以为不祥,却又无力闪避,自己迫自己大叫。
却真的听见自己大叫,真的觉到塑料布在脸上,急忙扯开,粉红更亮,天地间却静着,原来非梦,只是混沌中不理知那粉红就是晨光中的山顶。痴痴地望着,脑中渐渐浸出凉与热,不能言语。
山顶是雪。
走出沙漠
沈宏
他们四人的眼睛都闪着凶光,并且又死死盯住那把挂在我胸前的水壶。而我的手始终紧紧攫住水壶带子,生怕一放松就会被他们夺去。
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沙漠上,我们对峙着。这样的对峙,今天中午已发生过了。
望着他们焦黄的面庞与干裂的嘴唇,我也曾产生过一种绝望,真想把水壶给他们,然后就……可我不能这样做!
半个月前,我们跟随肇教授沿着丝绸之路进行风俗民情考察。可是在七天前,谁也不知道怎么会迷了路,继而又走进了眼前这片杳无人烟的沙漠。干燥炎热的沙漠消耗了我们每个人的体力。食物已经没有了。最可怕的是干渴。谁都知道,在沙漠上没有水,就等于死亡。迷路前,我们每人都有一壶水;迷路后,为了节省水,肇教授把大家的水壶集中起来,统一分配。可昨天夜里,肇教授死了。临死前,他把挂在脖子上的最后一个水壶交给我说:“你们走出沙漠全靠它了,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千万别动它。坚持着,一定要走出沙漠。”
这会儿他们仍死死盯着我胸前的水壶。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沙漠,而这水壶是我们的支柱。所以,不到紧要关头,我是决不会取下这水壶的。可万一他们要动手呢?看到他们绝望的神色,我心里很害怕,我强作镇静地问道:“你们……”
“少啰唆!”满脸络腮胡子的孟海不耐烦地打断我,“快把水壶给我们。”说着一步一步向我逼近。他身后的三个人也跟了上来。
完了!水壶一旦让他们夺去,我会……我不敢想象那即将发生的一幕。突然,我跪了下来。“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你们想想教授临死前的话吧。”
他们停住了,一个个垂下脑袋。
我继续说:“目前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沙漠,而眼下我们就剩下这壶水了。所以不到紧要关头,还是别动它。现在离黄昏还有两个多小时,乘大家体力还行,快走吧。相信我,到了黄昏,我一定把水分给大家。”
大伙又慢慢朝前艰难地行走。这一天总算又过去了,可黄昏很快会来临。过了黄昏还有深夜,还有明天,到时……唉,听天由命吧。
茫茫天际的沙漠简直就像如来佛的手掌,任你怎么走也走不出,当我们又爬上一个沙丘时,已是傍晚了。
走在前面的孟海停了下来,又慢慢地转过身。
天边的夕阳渐渐地铺展开来,殷红殷红的,如流淌的血。那景色是何等壮观!夕阳下的我与孟海他们再一次对峙着,就像要展开一场生死的决斗。我想此时已无路可走,还是把水壶给他们。一种真正的绝望从心头闪过,就在我要摘下水壶时,只听郁平叫道:“你们快听,好像有声音!”
大伙赶紧趴下,凝神静听,从而判断出声音是从左边的一个沙丘后传来的,颇似流水声。我马上跃起:“那边可能是绿洲,快跑!”
果然,左边那高高的沙丘下出现一个绿洲。大伙发疯似的拥向湖边……
夕阳西沉。湖对岸那一片绿色的树林生机勃勃,湖边开满了各种芬芳的野花。孟海他们躺在花丛中,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也许这时他们已忘掉了还挂在我胸前的那个水壶,可我心里却非常难受,我把他们叫起来:“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为什么我一再不让你们喝这壶水呢?其实里面根本没有水,只是一壶沙子。”我把胸前的水壶摘下来,拧开盖,霎时,那黄澄澄的细沙流了出来。
大伙都惊住了。
我看了他们一眼,沉重地说:“从昨天上午开始,我们已没有水了。可教授没把真相告诉我们。他怕我们绝望,所以在胸前挂了一个水壶。让我们以为还有水。为了不被我们看出是空的,他偷偷地灌上一壶沙。事后,教授知道自己不行了,因为他已好几天不进水了,他把自己的一份水都给了我们。教授把事情告诉我并又嘱咐,千万别让大家知道这水壶的真相。它将支撑着我们走出沙漠。万一我不行了,你就接替下去……”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孟海他们已泣不成声。当大家回头望着身后那片死一般沉寂的长路时,才明白是怎样走出了沙漠……
多活一小时
冯骥才
时间有时像尘土,需要打发掉;有时确实比金银财宝还要珍贵,但它又和流光一样,抓也抓不住。活者和死者之间的区别,就看有没有时间;没时间,生命就结束了。
年根底下的一天,有十个人由于年老、疾病、意外事故等等原因,失掉时间,死掉了。不管他们生前热爱还是厌烦生活,却都一样地渴望返回到世界上来,哪怕一忽儿也好,这种感觉是活着的人不曾体会到的。这当儿,他们碰到掌管人们寿命的天神。天神手里刚好还富裕十个小时。他对这些恋生的死者起了恻隐之心,决定给他们每人一个小时,回到人间享用——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十个死者欣喜若狂。但天神在使他们复生之前,很有兴趣想了解一下他们将怎么利用这短暂又珍贵的一小时的时光。下面是十个死者依次的答话——
一:“我想把我办过的一件缺德事告诉亲人们。我一直没有决心这样做,现在反而有决心了。原来这种事带在身上,死了也是一种累赘。”
二:“我盼望在这复活的一小时内,科学家们能把使我致死的病由找到,并找到特效药,那么我就不止多活一个小时了。”
三:“在这最宝贵的一小时里,我要妻子女儿守在我身旁。我活着时,天天忙工作,一直没能同她们一起安安静静地度过一小时。”
四:“我回去就要把自己立的遗嘱撕了!我现在才真正想开,再不管那些事了。什么这个百分之十呀!那个百分之五十呀!我之所以死得这么快,就是写遗嘱给累的。”
五:“我这次非要秘书把我孩子们的住房办下来不可。否则我一死就没指望了。”
六:“只要得到她一个小时的爱,就足够了!”
七:“我想利用这时间,写一篇真实的作品。我一辈子都是挤着一只眼写东西,这次要睁开一双眼睛了。只担心这一小时太短了,不够用。”
八:“是啊!一个小时太少了。我活着时,是有希望出国的。只要能出国转一圈,开开眼,这一生也就算不白来了!”
九:“我就想知道李四的胖老婆,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虽然他样样超过我,但如果他这次生个女孩儿,李四家绝后,我这辈子的气儿也就顺了!”
十:“我要不浪费每一秒钟,再拼一下,把我画了四年,仅仅剩下一个人物的左耳朵的那幅画儿画完,死而无憾!”
天神听罢,忽然变了主意。他不想分给每个人一小时了,打算把这十个小时重新分配。他把时间赐给人们时,一向单凭兴趣,没动过脑筋,不懂得时间是有内容和有价值的。但他从此能否改变这个亘古以来就有的习惯?未必!
口哨天使
叶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