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我绝不会带她走,可我没有火眼金睛,再说我的脑袋被老板训成了发胀的面包,连东西南北都快分不清了。
老板训人时,眉间那颗痣不断地变幻着颜色,仿佛通了电。再往前一步,老板的手指就戳进我的眼窝了,但唾沫星子还是扑过来,咬出一脸青红。我低下头,任老板发泄。我闯了祸。两天前的一个夜晚,我把一则治性病的广告贴在了皮城市中心广场一尊雕像上。那是一尊少女雕塑,两乳间平坦的地方正好贴一张八开大的纸。这算不了什么,黑眼儿还把治狐臭的广告贴到市政府门口呢。老板教导我们,胆子要大,脑子要活,除了人脸,什么地方都能贴;不怕不敢想,就怕不敢做。我吃着老板的饭,自然卖力。问题的关键是这则广告被记者拍了照,登在报纸上。老板舌头一搅,那些话硬梆梆地蹦出来。那是什么部位,多少人盯着呢,哪怕你贴在屁股上呢,政府怕啥?就怕报纸,砸了大家的饭碗,你担得起?其实,政府不是没对我们这帮夜间工作者采取过行动,可结果怎样?我们睡几天大觉,风声一过,该咋样咋样。当然,我不敢和老板较这个真,老板的规矩,手下人不能和他顶嘴。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嚼手下人的咸菜,除这了点儿毛病,他还是个不错的老板。我跟他干了六年,没拖欠过我的工钱。只要老板高兴,踢我两脚都行。
老板终于消气了,他说,你们在家歇两天,看看风声。黑眼儿和小毛子的目光滑过来,轻轻的,但还是刀一样剐了我一下。他们怨恨我,歇两天,意味着少挣两天的钱。我试探着说,老板——老板打断我,扣你二十块钱……少废话,都走!
黑眼儿和小毛子一声不吭地走了。经过我身边,黑眼儿用胳膊肘子蹭我一下。我晃了晃,又站稳了。我瞅着老板,想求他饶我一次,歇工就歇工,不能扣我工钱啊。二十块,是我和肖荣半个月的菜钱。
老板已开始打手机。想我了?……这不是忙吗?……昨天才从山区回来,那破地方没信号……你还不相信我,我恨不得掏出心给你煮了吃……哎哟,我的骨头都酥了……
老板身边总有漂亮的或不漂亮的妞,和他说话的是哪个?黄头发?还是那个黑眼圈?我猜不出。和妞说话,老板都是这种甜腻腻的口气。老板撒谎一点儿都不脸红,这几天他一直在城里窝着。可就是这样,妞们依然苍蝇般围在他身边。一次,老板正给我们训话,一个妞破门而入,舞着刀子威胁老板,如果老板变心,她就割腕自杀。妞的眼睛不大,可硬是撑得杏一样,杀气、水气裹在一起嗖嗖往外冒。我吓坏了,老板只是皱皱眉,冷冷地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你要认为我这样一个男人值得你自杀,你就割吧。那个妞怔了怔,扔了刀,哭着跑了。你说,老板厉害不厉害?
我隐隐兴奋起来,看样子,老板心情不错,我不至于碰脸。
老板终于说完,也终于发现我在当地站着,他咦了一声,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的上身往前倾了倾,老板……那件事……
老板打断我,算了,以后注意就行了。
我央求,老板,钱就甭扣了,我的钱有用处呢。
老板嘿嘿笑了,那颗红痣一颤一颤的。谁的钱没用?尔后肌肉突然收紧,扣就是扣,我说出的话还能收回来?要不是看你跟我多年,至少扣你六十,还不快走?
老板不再理我。我觉得没趣,灰头灰脑地退出来。我安慰自己,扣就扣吧,不就二十块钱么?以后多干点儿,总会把这二十块钱挣回来。熬了一夜,我困极了,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觉。
黑眼儿和小毛子竟然在门口等我,两人脸上都挂着霜。只是小毛子的目光没有黑眼儿那么暗,那么重,躲躲闪闪的,毕竟是我把他介绍给老板的。黑眼儿问,说通了?我摇摇头,就想离开。黑眼儿一把扯住我。我问,干啥?黑眼儿说,反正回去也没事,急啥?我说困了。黑眼儿说,谁不困啊,困完觉干啥?两天呢,少挣多少钱?咱爷们儿都等着钱用。这是冲我撒气呢,我能听不出来?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甩了甩,黑眼儿松开了。黑眼儿说,兄弟,咱得想个法子啊。小毛子说,都没吃早饭,找个地方说吧。我听出来了,这两家伙想让我出血呢。我绝不会钻进他们的套子,忙说还有事,怕黑眼儿再拽我,往边上跳了跳,溜了。黑眼儿大声说,周水,你真是个拉稀货。小毛子说什么,我没听清。满耳的车水马龙。
我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又拐到台阶上。皮城摩托多,骑摩托的又疯又野,不光在大街上飞,在人行道上也是横冲直撞。我目睹过几次血案,越来越胆小。台阶并不好走,商场、店铺都把样品摆在外面,几乎把台阶挤满。我在货物之间拐来拐去,脖子都是酸的,不过,这样总安全些。每走几步,就会看见墙壁上用红漆或黑漆写的办证字样,后面是一串数字。那些字都是我和黑眼儿、小毛子写上去的。六年来,我没算过在皮城写过多少条类似的广告。每次被城管逮住,我可怜巴巴又百般抵赖,决不把老板供出。老板是我的衣食父母,供出老板,我就没饭吃了。一次,胖城管掴了我两巴掌,我鼻子出血了,依然咬定是在大街上揽的话,并不认识让我写字的人。瞅着街头的广告,我的心又堵了。二十块钱呀,我写四十条办证广告才能挣回来,老板说扣就扣了。脚越来越沉,后来彻底被地吸住。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讨回来。这钱挣得辛苦,我卖劲干活还没理了?
我返回公司楼下,一个女人正在那儿转悠。她肤色黝黑,头发杂乱,衣服虽然艳丽,但一瞅就知道是乡下人。我和肖荣都是农村出来的,那种气息我熟悉。莜麦、青草和牛粪混在一起味道。女人看见我,快步走过来,问,大哥,赵生住这儿吗?我愣了愣,目光再次落在女人脸上。女人模样不错,尤其那双眼睛,尽管满含着忧郁,依然像跳出水面的鱼一样鲜活。我迟疑着,你是……她肯定从我的口气中听出我认识赵生,赵生是老板官名嘛。她反应很快,放下手里的花布提包,就要抓我的手。我下意识地躲了躲。女人的脸突然红了,回手抓起提包,挡在我面前,急速地说,我是他姐姐,来看看他。女人似乎很激动,胸脯一起一伏,眼睛陡然多了几分光亮。我不知道老板还有个姐姐,事实上我对老板的事一无所知,他从来不和我们讲。我盯了女人几眼,那个想法便在脑里砰砰的跳了。我把老板的姐姐带到老板面前,老板肯定高兴。他一高兴,扣钱的事就解决了。我说,随我来吧。
这是一座旧居民楼,楼梯又窄又陡,女人在我身后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老板的公司每半年就换个地方,每次都租这种又旧又破的居民楼。我在门口站住,奋力拍门,好半天,里面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垂头丧气地说,他不在。女人问,去哪儿了?我摇摇头。女人问,他是住这儿吗?我摇摇头,我确实不知道老板的行踪,更不清楚他住哪儿,这只是他临时招揽业务的地方。女人满脸失望,眼睛顿时暗了许多,像是堵满了黑色的云朵。我说,你先住下。女人小声说,我没钱……一下车就丢了……我在这儿等他。我问,你还没吃饭吧?女人瞥我一眼,马上把头低下去。我说,先吃饭!她是老板的姐姐,我绝不能小器了。
女人依然跟在我后面,似乎喘得更厉害了。我觉出不对劲儿,猛一回头,女人稻草般从楼梯上歪下来,我扶住她,怎么了?女人在我怀里窝了窝,慢慢伸直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些黑云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我注意到她的手始终抓着那个花布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