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领着赵燕子去公司。
我一直没打通老板的手机,老板派活儿的消息是小毛子通知我的。他和黑眼儿都有一部本地通。派活儿,意味着没什么事了,我又能挣钱了。别看老板岁数不大,可是个能人,这么多年一直做地下广告。我不知老板是怎么联系那些客户的,反正活儿很多。地下广告有两类,一类用涂料刷写,主要是办证广告。一类是贴的,治疗性病的、男女不育的、狐臭的、收购药材的、出售商品的,五花八门。这些广告并非见不得人,但好些地方不能张贴广告,我们只能夜间行动,越不让贴的地方贴得越多。尤其办证广告,简直遍地开化。我敢保证,只要有人的地方,总有办证广告。办个假证件,比放个屁还容易。办证广告不光养活了老板的公司,也让肖荣有了饭碗,肖荣在卫生队的工作就是涂这些广告。我想,在皮城没有比我和肖荣配合更默契的夫妻了。夜里,我把广告写上去,白天,肖荣用涂料盖住,捉迷藏一样。然后,我再写上新的广告。老板让歇工,我为自己急,更为肖荣急。没有耗子,猫还不得下岗?
这三天,赵燕子早出晚归。出门时眼睛平和而鲜活,回来就不行了,目光阴沉沉的,甚至有几分呆滞。我猜她是去公司守候老板了,哪个人喜欢呆在别人家啊。还有一点儿,我想她是避嫌。因为每次她差不多都跟在肖荣身后进门。她是敏感的,肯定觉出了肖荣笑容后面的警惕。如果她先回来,也不急于进屋,而是在门外等待肖荣。这女人的心重得像石头。
听说我能见着老板了,赵燕子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真的吗?她一激动,就忘了自己正小心翼翼回避着什么。我瞥肖荣一眼,肖荣冷着脸朝我一撇嘴。我想从赵燕子手里抽出来,可她抓得紧,我竟然动不得。仿佛抓住我,就把她兄弟抓在手里了。我说这还有假,明天早上就能见到他。赵燕子的眼睛燃烧着,整个屋都是热的。肖荣咳嗽一声,赵燕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缩回去。她深深地低下头,耳廓都是红的。
我早上起来,赵燕子已穿戴整齐,在门口等着了。她眼圈发黑,眼皮微微浮肿,显然没睡好。常年上夜班,我自然有这个经验。她不吃饭,也不进屋,仿佛一会儿也等不及了。肖荣给我和她各包了一张饼,我就领她出来了。赵燕子紧紧跟着我,仿佛怕我甩掉她,结果我的脚后跟被她踩了好几次。
我掏出饼,一口一口吞咽着。饼是昨天晚上烙的,有些硬。赵燕子见我吃,也拿了出来,只咬了一口又放回去。见了老板,老板肯定请她下馆子。老板吃饭很大方,黑眼儿说他至少七次看见老板领着妞走进皮城最有名的北方海鲜城。对他的姐姐,当然不会吝啬。讨好赵燕子就是讨好老板,那二十块钱,老板还会放在眼里吗?我瞄瞄赵燕子,她始终用一个姿势抱着那个花布提包。我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想必那是带给老板的。
上楼时,赵燕子的喉咙又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当然绝不是吃力,她的体力不亚于我。
我敲了一下,门开了。是小毛子开的门,看见我身后的赵燕子,他怔了怔,因为老板不允许我们领陌生人到公司。
我说,看啥啊,进去说。没想到赵燕子早抢在我前面挤进去了,我差点被她带倒。
老板正在喝水,看见赵燕子,差点喷出来,但最终咽了下去,脖子因此撑得又粗又长,仿佛不小心咽下了铁链子。他愣愣地盯着赵燕子,尔后,沉甸甸的目光狠狠抽到我脸上。
他爸!赵燕子欲往前冲,但老板的眼神将她挡住了,那两个字却离开身体,射了出去。
我一下懵了。
老板极力克制着,冷声问,你怎么来了?
赵燕子说,我来找你……一下车钱就丢了,多亏碰见这位哥。
老板再次瞪我一眼。
老板说,我很忙。
赵燕子几乎乞求了,我不给你添麻烦。
老板语气温和了些,我正开会,你去外面呆会儿。
赵燕子迟迟疑疑地看着我,似乎要证实什么。我垂下头不看她,脑里乱糟糟的,不明白赵燕子为什么要装成老板的姐姐,不明白她和老板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儿我明白,这个女人把我坑了。
赵燕子说,我在外面等你。语气是妥协的,话却有点儿较真。她在门口等,老板甭想逃,
屋里死一样静了。黑眼儿和小毛子都不敢说话,我依然垂着头,等待老板责罚。
出乎我的意外,老板并没有斥责我。他没有表情地给我们分发了需要张贴的广告单子,这是两天的活儿,贴完继续刷写办证广告。老板说客户希望在公交车上写一些,一定要小心,还是那句话,万一失手,绝不能招供。皮城共27路公交车,一人写9路。
老板派完活儿,我想随黑眼儿和小毛子溜出去,老板把我喊住了。我极为不安地站在那儿,听老板发落。
老板问,公司的规定你都忘了?
我说,我记着,可她——老板打断我,不管是谁,必须提前向我汇报。
你的手机不开,我怎么汇报?我的喉结动了动,没敢将此话说出来。
老板严厉地说,以后绝不能把她领到我跟前。
我点点头。
老板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装进一个信封递给我,一会儿把这个给她。
老板为什么不当面给她?我纳闷但不敢再多嘴。
老板让我在楼下等一会儿。我拉开门,一脸焦急的赵燕子闪进去。
我在楼下的水泥墩上呆呆地坐着。我不但没拐过弯,反越来越糊涂了。赵燕子明明是老板老婆,干吗要隐瞒?老板为什么冷淡她?他让我给赵燕子钱是什么意思?我掏出信封数了数,正好一千。
日头渐渐毒了,皮肤被咬得一跳一跳的,我摁了摁,反跳得更欢了。一个女人推着自行车,吆喝着煮大豆煮花生,声音空空荡荡,像从山洞里发出的。见我盯她,她忙站住,吆喝得更响了,却是背对着我。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两个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接头的。那种冷嗖嗖的感觉再次将我裹住。
老板和赵燕子下来了。老板木着脸,赵燕子眼睛红肿着,几乎贴在老板后背上。两人从我身边走过,谁也没看我。我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老板走出很远,方回头瞅我一眼。大概是让我跟着走,我快步追上去。
出了巷子是一条大马路。老板站在巷口,对我说,你领她吃点儿饭。
赵燕子马上说,我不饿。
老板皱着眉头说,你不能老跟着我,我还要办事。
赵燕子说,你还没答应我。
老板无奈地叹口气,好吧,你和周水先回公司,我办完事就回来。他将一个东西往我手里一塞,说,这是钥匙。并顺势把我的手指折回去,赵燕子的注意力在老板身上,没有觉察老板的特殊动作。老板塞在我手里的根本不是钥匙。赵燕子稍一迟疑,老板已坐进了出租车。
赵燕子疑疑惑惑地回过头。
我伸展手,那是一枚一元硬币。
赵燕子顿时惊白了脸,大叫一声,拔腿就追。
一条街的目光全盖在赵燕子身上。赵燕子奔跑的速度很快,花布提包随着胳膊甩来甩去,像杂技演员在表演。赵燕子完全可以打一辆车,她要么是懵住了,要么就是根本不懂。
我的视线一直追逐着赵燕子。一辆面包车从赵燕子身边驶过,花布提包高高地抛起,飞到前面的马路上。
我的心被狠狠地拽了一下。
我跑过去,赵燕子正扑在地上,两只手忙乱地往怀里搂,语无伦次地喊着,别压……别……撒在马路上的是一枚枚杏核。当然,那不是普通杏核,每一枚上面都写着一个字,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紫色的。车流戛然而止,喇叭声此起彼伏。赵燕子手忙脚乱,泪流满面,求求你们,别压呀。可谁有耐心等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捡杏核呢。有车压着杏核驶过去,后面的车跟上去。
赵燕子叫,别呀!就要往前扑。
我死死将她拖住。
一个小时后,我把失魂落魄的赵燕子拽到一棵树下。花布提包摔出两个大口子,有差不多一半杏核收了回来,她视如珍宝的花布提包竟然装的是杏核。我不知道那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她这个样子,我也没法问,
我买了瓶矿泉水碰碰她的胳膊,赵燕子收回失神的目光,喃喃道,还是跑了。
我趁机问,她是你男人?
赵燕子点点头。
我把信封递给她,他给你留了钱。
赵燕子大声说,我不要!
我说,反正也留下了,你先用,有了再还他。
赵燕子似乎觉得我的话有道理,慢腾腾地接过去。尔后, 她一把抓住我,哥,你领我找他,我必须找着他。
我甩了甩,没甩开,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老板的姐姐吗?怎么又成了老板老婆?领你来公司,老板已经生我的气了。
赵燕子说,我也是没办法呀,哥,他要知道我来,连面也见不上了,我不是故意骗你,你领我找他,就一次,啊?
我又气又有些同情,说,我不知道老板住哪儿,找不着他,我们只在公司见面。
赵燕子把披散的头发拢了拢,很坚定地说,我去门口等他,不信等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