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鱼为什么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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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午夜的电话总是和突发事件联系在一起的,因而显得格外刺耳。声音一阵赶一阵,杀猪样的嚎。左路刚迷糊,眼还没睁开,手已抓到了话筒。对方慌张地说,是左所长吗……出事了,出事了。左路一只手拿话筒,另一只手提裤子。左路说,你别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什么地方?话筒里说,我说不清,你来吧,在人民街四道巷三号院。左路说我就来,接电话的中间,衣服已穿好了。走到门口,左路觉得不对,营盘镇根本没有人民街。尔后左路猛地拍了一下脑袋,难怪他觉得这个号码挺熟悉,这是他家的地址呀。

电话铃再次响起来,左路抓起电话,对方换了口音,是左路吗?左路听出是修小林,骂道,你他妈还装,刚才的电话是不是你打的?修小林嘿嘿地笑。左路就骂,你个修小个子,是不是刚从舞厅出来?妈的拿我开涮,我还饿着肚子呢。修小林说,哎哟,左所长,这么苦?左路说,你装什么糊涂,这鬼地方你还不清楚?修小林优越感很强地说,你待着吧,有机会我替你活动活动,不过,就算没机会,你也干不长,营盘镇不养人。左路讥讽,什么时候学会局头儿的腔调了?我警告你,以后不准半夜打电话。修小林说,这怪不得我,是嫂子让我查岗的,你三星期没回家了吧?左路顿了一下。修小林竟然知道他三个星期没回家了。修小林问,怎么不说话,心虚了?看来嫂子的猜测没错,你正在搞和平演变,是不是屋里还有女人?有你就老实交代,我已经答应做嫂子的私人侦探了,不能白拿那份雇佣金。左路骂,少他妈贫嘴,我挂了。修小林忙说,别,别,正事还没说呢,我和张仪定在五一举行婚礼,你千万回来啊……喂,你怎么不说话?左路说,恭喜你。便挂了电话。

左路呸地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

左路忽然有些伤感,那伤感像是堵在血管里,粘粘的,难以排遣。自张仪调回来,成了修小林的未婚妻后,左路就怕听到张仪的任何消息,完全是过敏性的。左路不知自己怎么了,他不承认这是对张仪的留恋,他没必要对张仪留恋。他有一个应该算是幸福的家庭,王苹漂亮、能干,虽说也有不少缺点,但与她的优点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左路对自己的婚姻是满意的。可是,张仪回来,左路总觉得心里有些不顺畅,现在,张仪要成为修小林的妻子了,左路明白这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可他的思绪却陷在里面,怎么也拔不出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左路打开案卷,翻了起来。案卷的头上写着:告状人:桃花,下面是住址、年龄、文化程度,再下面是空白。左路是准备做记录的,但没记成。

昨天晚上,桃花的突然出现令左路意外。桃花站在门口,看着左路却不进屋。桃花衣服陈旧,神色疲惫,很容易使人想起难民。左路问她话,她不回答,末了却突然说,我要告老大,他强奸我。左路说,你进来吧,站在门口我听不清你说话。桃花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进来。与上次相比,桃花胆怯了许多。左路盘算了一下,从上次到现在,已有三个多月了。左路说,你还认识我吗?桃花说,认识,你叫左路,是所长。桃花显得很冷静。左路说,你去了什么地方?我一直在找你。桃花一下警觉了,你找我干啥?左路温和地笑笑,我帮你打官司呀,你不是要告老大吗?桃花陡地站起来,她望着左路,目光如蛇信子似的一伸一缩。左路轻声说,我不骗你,我可以帮你。桃花点点头,坐下。左路走到桌子后面,说,你能不能把过程讲一下?桃花说,那年我在莜麦地,他强奸了我。左路让她说得细一点儿,桃花看见左路往本上记,目光忽然错乱了,嚷,你记啥,你记啥,我能骗你吗?扑过来,抢了左路的笔,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猛踩。

左路目瞪口呆。

那支笔被桃花踩得碎纷纷的。桃花渐渐平息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眼里云雾状的东西开始消散,逐渐露出乌黑的底色。桃花看着左路,脸上竟有一丝愧意和羞怯。左路意识到,桃花是清楚自己的举止的,只是发作起来控制不住自己。

左路冲她笑笑,说,你要是相信我,就讲给我听。

桃花点点头。癫狂状态过后,桃花显得清醒、冷静。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桃花在自家地里锄莜麦。赤日炎炎,桃花脱去褂子,只穿着一件背心。桃花家地偏,不然桃花是不敢只穿背心锄地的。地头有几颗小杨树,桃花把自己的红褂子挂在树头,远远望去,像一个红灯笼。地是东西遭,桃花从东往西锄时,看见一个人骑着摩托驶向地头。桃花有些好奇,地头是一条小路,平时没人从这里过。骑摩托的人在桃花挂褂子的地方停住,他甚至摸了摸褂子。桃花以为那人要摘她的褂子,她差点叫出声。后来,汉子朝桃花走过来。汉子正是老大。老大喝醉了酒,迷失了方向,他是向桃花问路的。桃花指了路,老大却不走。桃花意识到老大盯着自己的胸部,忙用胳膊抱住。老大嘿嘿地笑起来,那笑声阴森恐怖。老大笑着,一步步逼近桃花。桃花惊恐地问老大要干吗,老大问你知道我是谁吗?桃花恐惧的摇摇头。老大说,我是老大。桃花哆嗦起来,老大的名字她是听说过的。老大已走到桃花跟前,桃花连他的汗毛孔都数得清清楚楚。桃花意识到危险,想跑,但腿上没一点儿力气。老大将桃花摁在莜麦地里。桃花挣扎、反抗,但无济于事。桃花叫着骂着,吼得嗓子都哑了。

老大姿势幽雅地坐起身,幽雅地抽烟。桃花呜呜地哭,老大说,我挺喜欢你的,跟了我吧。桃花大骂老大流氓,并扬言要告他。老大说,你告不赢,公安局有我的哥儿们,你走到哪也告不赢,一告你的名声都跟着臭了。老大句句如针,针针扎在桃花心上。桃花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一旦告不赢,她这一辈子就全完了。见桃花不作声,老大又说,我那口子有病,很快就要……嗯?你不如跟了我,在这小村子有啥待头?桃花望望远处的田野,又将头沉下去。老大说,你考虑考虑,想好了来镇里找我。

老大迈着四方步走了。老大不惊不慌,悠闲得像在散步。睡一个姑娘,对老大而言,似乎只是针尖大小的事。桃花望着老大窄窄的后背,哇地哭起来。三天后,桃花去找老大。桃花根本不喜欢老大,可老大答应让她离开那个荒凉偏僻的村子。桃花一直想离开村庄,老大的话无疑充满了诱惑。老大给桃花安排了工作。自此,老大常常找桃花。有时在桃花宿舍,有时在老大办公室,全凭老大高兴,他一个电话就把桃花叫过去。桃花随叫随到,温顺得像一只猫。半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桃花见到了老大女人。老大女人面色红润,身体健康,据说一顿能吃二斤红烧肉,哪里有离开人世的迹象?桃花知道被老大骗了,气冲冲地质问老大。老大说,急啥,再过三十年她一准离开。这哪里是人话?若是当初老大不许诺,那事也许就那样过去了。桃花吞噬了苦果,可毕竟没人知道。现在桃花越陷越深,打掉牙往肚里咽已经不可能了,她和老大的事已人尽皆知。桃花没有退路,她让老大现在就娶她,老大自然是不会答应的。两人吵翻后,老大干脆将她抛弃。

左路注意到桃花用的是“抛弃”,她已实实在在把自己看成老大的人了,说抛弃二字时,桃花咬牙切齿。

彻底吵翻后,桃花气冲冲地说要告老大。老大根本没把桃花的威胁当回事,他原本说要给桃花一些钱,桃花翻脸,他干脆一分钱也不给了。桃花一路告下去,这一告竟是漫长的三年。

后来的事和老边的叙述基本一致。桃花状告老大的事立过案。但调查了半天,没有老大强奸她的证据,充其量是通奸。桃花不服,便一次又一次地告。

桃花的泪像无声的河水流淌着。片刻之后,她的泪水像被悲愤烤干了,目光红得骇人。桃花恨恨地说,我活一天告一天,就算告不倒他,也叫他不得安宁。

左路看得出,桃花原本是个老实姑娘,她的烈性子是愤怒烧出来的。

桃花说,他们说没证据,我想不明白,我不就是证据?桃花激动起来,面颊渐渐变红。

左路怕她再次癫狂,忙说,别急,我会帮你的。

桃花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色彩,左所长,你是大好人,你说吧,你要啥证据?

左路说,这个得慢慢来,你配合我就行。

桃花几乎是手舞足蹈了,只要能弄到证据,你让我干啥都行。

昨天,桃花离开的时候已经半夜三点多了,左路怕桃花有意外,让她在屋里住,他出去另找地方。桃花不肯,抱着她的包离开了。

左路合上案卷。左路没做记录,可桃花的经历已经刻在他的脑壁上。

左路把桃花的事细细滤了一遍,想找个突破口。这个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棘手也很棘手。不过这难不倒左路。想到这儿,左路突然兴奋起来,难以控制的兴奋。老大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可这种角色正合左路胃口。若是没有桃花,也许困难些,可有桃花这档子事,收拾老大就没什么问题。左路和桃花的目标是一致的,可目的不一样,桃花弄倒老大是为了出气,左路弄倒老大是为了扫除障碍,是为了证明自己。营盘出了个老大,又出了个桃花,真是天意。没有老大就显不出他左路,没有桃花左路就收拾不了老大。这两人真是一个也不能少。

想到这儿,左路突然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的想法阴暗而卑鄙。左路不敢再想下去,草草睡下。

第二日,左路又去了桃花所在的村子。

桃花不在。

桃花父母说桃花一直没回来。左路又问了一遍,自年前走了一直没回来?桃花父母都摇头。左路看着桃花父母的眼睛,他看到了恐慌,看到了惊疑,但没看出撒谎。桃花父母小心翼翼地问左路找桃花干啥。左路说,我帮她。桃花父母对视一眼,桃花父亲说,我们不告了,桃花是瞎胡闹。

桃花不回家,肯定与她父母的态度有关。左路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左路觉得桃花不会离开营盘镇,可是在营盘,她能在哪里藏身?左路把小旅店、车马大店寻了个遍,都没有发现桃花的身影。夜晚,左路路过废弃的水泥仓库,见有灯火闪了一下。左路悄悄接近四处透风的仓库,手电筒突然照过去。

桃花猴子似的缩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