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年陕西周朝的眼光中,山东殷朝之后的孔夫子,就是道道地地的异族;可是曾几何时,殷周不分了,变成了一家子人了;而周朝的晚期,山东帮和陕西帮,又把湖北帮看成异族,所谓荆楚之地,乃蛮貉之区,于是屈原又变成了异族;可是又曾几何时,湖北人也挤到山东、陕西人的屁股底下,也不是异族了;于是又手拉手起来,向南发展,把四川、贵州人看成异族,所谓‘夜郎自大’等挖苦话,就是骂西南人的。“这些说不尽的有趣的夷狄标准的变化,使我们可用它的观点,来重新检讨中国的民族历史。中国民族从远古以来,就处处显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迹。第一次混同的终点是秦朝,秦朝时候已完全同化了东夷和南蛮中的荆吴,以及百越、西戎、北狄的一部分;第二次混同是汉至两晋南北朝,这是一次更大的混同,匈奴、氐、羌、东胡、南蛮、西南夷等,纷纷大量跟中土人士交配,而生下大量大量的杂种;第三次混同是隋唐到元朝,从突厥、契丹、女真直到蒙古,中国又增加了一次新的民族混同的纪录;第四次是明朝以后,直到今天满汉通婚,又一批新的杂种出来了。正因为这种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混同,日子久了,我们常常忘了我们汉族中的胡人成分。
我们忘了唐太宗的母亲是外国人,也忘了明成祖的母亲是外国人,其实,唐朝啦,明朝啦,他们皇亲国戚的血统,早就是杂种了。于是,一个很可笑的矛盾便发生了。这个矛盾是:明成祖的后人,明朝成祖以后的皇帝们,他们的血里,岂不明显地有夷狄因子吗?有了这种因子,明末孤臣史可法也好,张煌言也罢,乃至顾炎武的母亲也行,他们的挺身殉节,所标榜的理由,就未免有点遗憾。明末殉节诸烈士,他们殉节的理由不外是‘不事胡人’,但是他们忘了,他们忠心耿耿所侍奉的 ‘当今圣上’,就是一个广义定义下的‘胡人’!“岂止是‘当今圣上’,即便是殉节诸烈士自己,他们也无人敢保证他们是‘万世一系’的‘黄帝子孙’,也无人敢保证他们的祖先在五胡乱华那类多次混同时候未被‘骚扰’,而在他们的血里面,绝对清洁——没有胡臊味!“所以,严格说来,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那种夷狄观念,是根本就弄错了的,到今天谁是中国人,可难说了。
回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回溯到五千年前,回溯来回溯去,若是回溯的范围只限于河南、山西等地方,而置其他中原以外的地方于不问,或一律以夷狄视之,这种做法,不是看小中国和中国民族,又是什么呢?当时住在河南、山西等地的,固然是中国民族,但是在这些中原地区以外的,又何尝不是中国民族呢?这些在中原人士眼中是东夷的、是荆吴的、是百越的、是东胡的、是肃慎的、是匈奴的、是突厥的、是蒙古的、是氐羌的、是吐蕃的、是苗猺的、是罗罗缅甸的、是僰掸的乃至西城系统的白种中国人、三国的黝歙短人、唐朝的昆仑奴等黑种中国人,又何尝不统统是中国民族呢?从这种角度来看——从这种科学的、博大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得不说,中国民族的历史,打来打去,还不同是同族相残的历史?这种历史中的所谓的‘东逐东夷’也好,‘西伐匈奴’也罢,乃至南征北讨,‘多事四夷’,赶来杀去,所赶杀的对象,竟不是真的什么‘洋鬼子’,而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人!我们读古文《吊古战场文》,必然会记得那描写所谓‘秦汉武功’的句子,那些‘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的悲伤,和‘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的结算,如今我们思念起来,感想又是什么呢?我们不得不认定,从‘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以下,所谓‘秦皇汉武’也好,‘唐宗宋祖’也罢,他们的许许多多丰功伟业——尤其是号称打击异族统一中夏的丰功伟业,统统值得我们怀疑!五千年的中华史上,除了五十八年前鸦片战争英国鬼子首先打进我们的家门以外,1840年以前,黄帝纪元公元前2674年以后,漫长的四千五百一十四年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所谓异族!更没有什么真正的夷狄!——他们都是中国人!“由此可知,所谓什么我中原你夷狄之分、我汉族你满族之别,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大家都搞错了,搞得度量很狭窄,不像男子汉,男子汉哪有这样小小气气地整天把自己同胞当成外国人的?
“至于说到帮会、说到帮会的反清复明,其实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以其中三合会为例,三合会的起源,是始于康熙时代少林寺的和尚被杀,当时是反抗官吏,而不是反抗满族;又如哥老会,哥老会反清反得更晚,它的成立已是乾隆当政的时代了,并且它的扩张,还在同治以后,主要的扩张原因还是一部分湘军被遣失业,觉得替满族效忠效得寒心,才愤而反清的。所以帮会的反清复明,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纯粹。至于三合会、哥老会以外,流传到中国各地的反清复明,其实也是很有限的,反清复明到今天,清朝天下已经两百五十多年了,明朝亡了两百五十多年都没给复回来,谁还好意思再说反清复明?谁还有脸面再说反清复明?又有什么必要还说什么反清复明?“并且,复明、复明,复了明又怎样?明值得一复吗?懂历史的人,一比较,就知道清朝政治比明朝像样得多,清朝的皇帝,除了西太后外,都比明朝的皇帝好,制度也好。试看明朝太监当政,清朝的太监只是弄点小钱小权而已。
至多只是李莲英这种货色,又算什么,比起明朝,全不够看。明末李自成进北京,宫中的太监就有七万人,连在外面的高达十万人。每个太监平均有四个家奴,算起来就是四十万。用来非法控制天下,这成什么世界!清朝的太监哪有这种场面!明朝上朝的时候,五百名武夫就排列在奉天门下,说是要纠仪,一指出有哪个官员失仪了,立刻抓下帽子,剥开衣服,痛打一顿。现在清朝的午门,至多只是皇上叫太监‘奉旨申斥’骂一两个官员的地方,但在明朝,就是当众脱裤子打屁股的地方,有的还先罚跪。有一次一百零七名官员一起罚跪五天,然后一律打屁股,每人分到三十廷杖。像这类羞辱臣下,被当场打死或打得终生残废的,数也数不清,有的还说奉有圣旨,打到家门来的;有的还打到别的衙门去的……像这样子胡闹的、黑暗的明朝政治,清朝是没有的。满洲人的天下也黑暗,但是天下乌鸦,绝不一般黑,五十步和百步,对受害的老百姓而言,还是不同的。因此,我们除非有办法驱逐黑乌鸦,否则的话,如果有不那么黑的、有可能变白一点的,我们还是不要失掉机会。这样才对老百姓真的好。
“今天的皇上虽是满洲人,却是个好人,是个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好皇帝。他既然有心在西太后选出的烂摊子上变法图强,既然找到我们汉人头上,我们应该帮助他。这种帮助,是对大家都好的。你们哥们儿人人留着辫子,口口声声地反对满洲人,从前辈的哥们儿起算,反了两百五十多年了,还反不出成绩来,可见此路不通,大家方向都搞错了。今天我话就说到这里,各位兄弟愿意平心静气地想想,想通这番道理,你们自然还把我谭嗣同当兄弟;如果想不通,或想通了仍认为你们对,你们可以说服我,说服我辞去这军机章京不干,跟你们去三刀六眼地干。怎么样?”说着,谭嗣同站了起来,气雄万夫地站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全屋是一片死寂。王五的旱烟早都熄火了。他盯着谭嗣同,缓慢地点着头。
他挺着腰杆,魁梧的上身,随着点头而前后摇动。弟兄们的眼睛,从谭嗣同身上转到王五身上,他们没有意见,大哥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他们要等大哥一句话。最后,王五开口了:“三哥,我们是粗人,我们不知道那些麻烦的大道理。我们只知道你是我们哥们儿,你赞成的我们就赞成,你反对的我们就反对,你要推翻的我们就推翻。反过来 说,欺负你的就是欺负我们,惹了你的就是惹了我们,砍了你的我们就还他三刀。我们心连着心,一条线,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全没话说。三哥,你是有大学问的,我们不懂,但我们信你,你是我们的灯、我们的神,我们信你总没错,我们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信你就是。但这次……这……这……次,好像总有点不对劲,不对劲。”“五爷,有什么不对劲,你尽管说,咱们哥们儿,有什么话都不能闷在肚子里,五爷,你尽管说。”
“咳,到底怎么不对劲,我也说不大出来,只是……只是觉得……咳……觉得有点不对劲,觉得有点不那么顺。”
“你是说——你是说我不该跟康有为去?”“那……那倒也不是,康有为天大学问,哪里会错。但我们总觉得……只是觉得,康有为走跟满洲人合作的路,这条路,到底行得通不通?是不是真成了‘与虎谋皮’了?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不懂,我们只是担心有天大学问的人除非不犯错,要犯就一定是大错,大得收不了摊,要人头落地。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根本沾不上边,所以全靠三哥判断、三哥做主,三哥了解康有为,三哥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是不是犯了大错。”“五爷的意思,我懂。”谭嗣同说。“还是老话,我们是粗人,我们只信三哥。”王五说。“我们信三哥。”大家众口一声。“三哥信康有为,我们也只好跟着信。”王五说。“如我没猜错,五爷你们对信康有为有点勉强。”谭嗣同说。“话倒不是这么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如果不对,为什么不对,我们根本说不上来。
”王五顿了一下,“如果犯了大错,错在哪儿,我们也根本说不上来。刚才说了半天,说的不是大道理,而是我们的感觉,感觉有点不对劲、不那么顺。三哥,我们跟你完全不同,你是书里出来的,我们是血里出来的,我们从小就在道上混,三刀六眼,整天过着玩命的日子,但玩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把命玩掉,原因也有一点:哥们儿的照应、自己的武艺、祖上的积德、佛爷的保佑,再加上大家的运气……都是原因,这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说出来也不怕三哥笑,就是事前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一点也说不上来,但真的,真的有那么一点。那种感觉不是每次都有,但有时候它真的有,弄得你别别扭扭的,心神有点不安,直到换一换、变一变,才觉得顺。这么多年来,有几次,直到事后回想,才发现幸亏在紧要关头那么换一换、变一变,才死里逃了生。这话说来有点玄,但的确有这么一种感觉,好像又不能不信。” “五爷,我跟康有为的事,五爷有这种感觉?”
“好像有一点。三哥你会笑我?”“五爷这种感觉,我一点也不笑你,并且可以告诉你,我也有这种预感。但是,我们没有选择。不瞒五爷和各位说,我来北方,结交你们这些英雄好汉;我在南方,也结交五湖四海。其中有不少我湖南家乡的人物,这些人物中,有一位叫黄轸——草头黄、珍贵的珍字左边去掉斜玉旁换成车马炮的车字。他比我小八岁,今年二十五岁。这人文的考上秀才,出身湖南岳麓书院;武的能空手夺白刃,南拳北腿,几个人近不了他的身。他为人行侠仗义,跟哥老会关系极深。像黄轸这种哥们儿,他们相信要救中国,路只有一条,就是革命,只有赶走满洲人,中国才有救。跟满洲人合作,是绝对不行的。他们那种担心‘与虎谋皮’的心理,比五爷还强烈。我这次北上,他们特别为我饯行,也特别劝我小心,甚至劝我不要应满洲皇帝之召,而跟他们一起搞革命。坦白说,如果不是受了康有为影响,如果不是碰到光绪皇帝,我很可能走上革命的路。但是,变法维新的道理,康有为已写得那么头头是道,令人心服;而对变法维新的诚意,光绪皇帝又表现得那么求才若渴,令人感动。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可以用得君行道的方法救中国,无须人头落地。革命总要人头落地的,流谁的血都是中国人的血,总是不好的。我把这番意思讲给黄轸他们听,他们也无法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机会,不过‘与虎谋皮’,成功的希望很低。我呢,也相信困难重重,希望不高,我心里也正如五爷所预感的,不觉得顺。但是,既然机会是千载难逢的,也只好把握住,要试一试。如果成功了,成绩归大家;如果失败了,牺牲归自己。
我今天来通知五爷和各位,并不是拉大家一起跟我下水,只是告诉大家:我谭嗣同不论做老百姓还是做官,都没有变,都是你们的兄弟。各位兄弟如了解我,今天就是来通知;各位兄弟如不谅解我,今天就是来道别。也许有一天,在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在看不到想不到的时候,我们再会相聚,或者化为泥土,大家相聚。不论怎么样,我们一旦是哥们儿,永远是哥们儿。我此去是成是败,全不可知,知道的是如果失败,我将永远不再回来。保重了,各位弟兄。”谭嗣同向大家拱手为礼,然后向前一步扑身下跪,“五爷,请受我一拜。”又转向胡七:“七哥,也受我一拜。”……王五、胡七都争着扶起谭嗣同来。谭嗣同转身退去,大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