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蓝色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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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说是说闲话,其实也没有多少闲话要说,在这样的年月里,叫人高兴的事情实在不多,无论提起什么事情来,最终的结果都会让人增添更多的忧愁。人人都是苦瓜,一开口便流出苦水来,所以大家都尽可能少说话,自己的苦难自己忍受,与其说出来让大家心中都苦,还不如憋在肚子里只让自己一个人苦,权当是泥塑的菩萨,那些苦事、难事,就都让它闷在心里,让它彻底烂在心中去吧。

三个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边烤火,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消磨难耐的时光。因为是信口说说的闲话,所以也便没有什么明确的主题,细心听听,也只是一些东家猫短西家狗长的杂话,没有多少实际意义。说得最多且让人最感兴趣的话题,是关于收获多少的话题,收获得多,自然让大家都很羡慕,收获得少,自然也要找一番原因。刘万忠手脚麻利,每天收获的东西也最多。他收到的黄毛柴籽差不多已经有一斗了,沙米也差不多有半斗,至于沙冰草,早就有三百多斤了。赵楠家和郭长喜家的收获不相上下,黄毛柴籽有六七升,但是沙米却只有三四升,至于沙冰草,那就更少了,总共合起来还不足二百斤。刘万忠替她们寻找了一番原因,最终得出的结果是她们不会拔草,没耐心,所以便拔得少,完了,就给她们教了很多好方法。

他说:“你们不能嫌弃那些长在沙坡上的一棵两棵的冰草,只要眼睛看见了,就把它拔在手上。沙漠里的东西,不能跟长在庄田里的庄稼相比,指望它成片连块地生长。”他开导她们说,“希望找到成片连块的东西,你是很难能够找得到的,天气越来越恶劣了,天上落不下来雨,沙漠已经干旱得要冒烟了,哪里还能长出那么茂盛的沙冰草来……”

大家都乐意接受刘万忠的批评,没能拔到更多的沙冰草,原因就在这里。

沙漠里的东西,大都很值钱,听起来数量少,但都是值钱的货,如果用工分折算,至少一天能挣到三个工日(一个工日十分工)!大家虽然在心中嫉妒着刘万忠,但对自己的收成也没什么遗憾。

郭长喜的妈想法最多。她还年轻呢,二十几岁守了寡,到今年也才三十六七岁,她对于新生活的向往至今没有泯灭。她盘算说:“先下一趟中卫。我想这些东西,如果都换成大米,少说也有白花花的二三斗呢!娃娃们已经嘴馋极了,嗅见村上谁家吃大米饭,涎水都吸留不住了……”

她忽然记起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关于中卫宁夏的种种好处来,就无限向往地憧憬说:“都说中卫宁夏是好地方呢,到处都是平展展的稻田,稻子长得有一人多高呢!还有水,庄前屋后尽是水洼塘坝,塘坝里尽是鱼儿,随便啥时候拿个笊篱子往水中一捞,就能捞上来沙罐子粗细的鱼儿来哩……多好呀,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她一边绘声绘色地讲着中卫宁夏的好处,一边伸手比划着鱼儿的粗细大小,完了装作不懂的样子询问大家。

郭长喜的妈一说到中卫宁夏,话就多起来,那双眼睛也明亮了很多。她守寡有些年头了,带着她的两个孩子,艰难地在生活的缝隙中寻找着生存的机会——苦日子熬干了她的眼泪,但却怎么也熬不干她心中的美梦。她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直也不曾死灭——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可靠的人家,她要努力地把自己嫁出去。

这个女人天生是个要强的人,她从来不肯向艰难的生活低头。当初,在嫁到宋刘庄来的时候,她就曾经干过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响应新社会新事新办的号召,她在劳动工地上,举办了结婚典礼!这在当时当地是颇为轰动的事情。

就是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人,命运之神却让她尝够了生活的艰辛,不管她对生活的热情有多高,到底还是没能逃脱命运的捉弄——接连到来的灾难,把这个女人深深地打进了命运的苦海之中,使她从此再无法翻起身来——先死了公婆,又死了男人,只把她和两个孩子留在了这个纷乱动荡的世界上。

男人的死去,给她带来的不光只是苦难,如果说生活中的艰难还可以用辛勤的劳动来改变,但是精神上的压力,那却是用什么办法也无法排遣的。没有人上门来劝他改嫁,人家在背后骂她是“扫帚星”。亲戚们也不肯上她的门来,她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难。她希望改嫁他人,可就是没人愿意娶她。有人说她长着克害公婆和男人的天罡命,谁家如果娶了她,谁家就会遭殃倒霉。况且她还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在这样的年月里,谁家有能耐一下子娶进来三口人呢?

对于这个女人,刘万忠并无好感。在他的眼中,她并不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心气盛,心眼多,且是个生活上大手大脚的人。她是个什么时候都不知道计划生活的人,只要家里有几颗“过夜食”(指家有余粮),她便手心发痒,大把大把地花派起来,直到把这些“过夜食”倒腾光,等到锅底朝了天,才又甘心情愿地受起穷来。倒是她的两个孩子乖巧,着实惹人怜爱,胆儿小,人也老实,又懂礼貌,打小跟刘涛要好。因为有这么一层特别的关系,刘万忠倒也还能关顾这一家人,像进沙漠这样的事情,他也不反对郭长喜娘俩与他们同行。

“生不到一个好地方,真是一件倒霉的事情!都是同样的人,并不差鼻子不差眼,为什么人家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却连一个饱肚子都混不上……”

郭长喜的妈突然愤愤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说着话,她用手中的柴杆儿在火堆的灰烬中拨拉掏挖起来。挖一挖,拨拉拨拉,就从灰烬中拨拉出一个黑乎乎的鸡蛋大小的洋芋来,并用手中的柴杆儿将那洋芋上面的灰土敲打掉,把它晾在火堆边的沙子上,准备让它变得冰凉一点再吃。又拨拉出来一个,也敲打敲打,然后晾下,又去拨拉……一共拨拉出五六个来,这是她在下午的时候就塞进火堆下的沙土里的,打算明天当早餐。但是因为说闲话说到了吃饭的事情,她忽然觉得肚子里饿得难受,就想到了埋在火堆下的洋芋。想一想应该早就熟了,肚子愈发饿得不能忍受,她就找一根柴杆儿在手,把那些洋芋拨拉出来,好叫大家充饥,当然自己也可以吃到一口。

刘万忠和赵楠妈这一刻也已饥肠辘辘,见了可吃的东西,闻见洋芋扑鼻的香气,也忍不住满嘴流涎水了。虽然他们对长喜妈贪嘴的毛病心有不快,但那丝不快的想法,也仅只是一闪而已,见长喜妈把洋芋拨拉出来,大家等不得滚烫的洋芋晾冷,嘴里吹着怕烫的嘘声,拍打拍打洋芋上面的灰土,便连皮带瓤地啃咬起来。

三个人才吃得两口,就觉得尴尬起来,原来睡在窝铺里的几个小家伙也叫喊起饥饿来——鬼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们原以为小家伙们早已都在梦周公了。

几个小贼的目光从窝铺的黑暗处射过来,直射向他们手中的洋芋。那些亮晶晶的目光,映着火红的篝火,光亮游弋,机灵闪烁,就像那暗夜中野猫野狼的眼睛。

刘万忠回头看了一眼那几双亮晶晶的眼睛,接过长喜妈手中的火棍在火堆里探摸,他把长喜妈埋在火堆里的洋芋全部拨拉出来,头也不回地喊道:“狼娃子们,都过来吧!”

几个“狼娃子”听见叫他们过来,一起从窝铺子里跑出来,呼啦一下便站在了大人们的身边。

“一人一个,慢慢吃,吃完还有,别噎着……”赵楠妈把刘万忠掏挖出来的洋芋分发给孩子们,嘱咐他们慢慢吃,不要烫着、噎着。

洋芋拿到手,稀稀溜溜的吃喝声便响起来。大人们已然吃不下去了,都在看孩子们贪婪的吃相——这几个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需要更多有营养的食物满足他们的生长需要,但是贫穷的生活却不能给他们提供足够的营养,以至于使他们的身体发育的状况与年龄很不相符。

几个小家伙都只穿着破旧的小汗衫,内裤也很脏旧。他们站在寒冷的夜风中,细瘦的腿脚簌簌地颤动着。

刘万忠一阵心疼,孩子们都是十几岁的人啦,可他们还不能穿一件像样的衣服,还不能活得像个人样,这除了说明大人们无能之外,还能说明些什么呢?刘万忠的心中一阵难过。

大人小孩吃过了洋芋,心里充实了许多,浑身上下也暖和了许多,困乏疲倦的身体似乎又充满了活力,等到明天太阳升起、风雪消散的时候,他们又可以精神抖擞,迎接新的生活了。

但是,刘万忠却对两个婆姨说:“明天就回家。出门也有些时日了,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怕还有什么祸事呢,再说口粮和水也没有了,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出门在外,遇到这样的倒霉事,那是最晦气的,如果继续待在沙窝里,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刘万忠觉得这趟沙窝进得十分窝囊。

“干啥都需要有个节制,没有节制,就要坏事。”他想,前几年自己烧蓬灰就没有节制,结果烧来烧去,最后连什么也没得烧了,因为没什么可烧了,所以路也便走到了绝处。

两个婆姨听他这么说,自然也没啥意见,她们也怕又生出啥事来。

刘万忠知道女人们都有些不甘心,嫌收拾到的东西不多,就对她们说:“赶在清明前还能进来一趟,现在回去缓一缓,等气力恢复一些,再来进一趟。不要丧气,还是有时间的。如果这回在沙窝里待得时间太长,下回就没有时间再来了。过了清明节,柴草发了芽再进来,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那时候,草籽儿都落在了地上,黄毛柴的穗儿也都成了空壳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不要叫婆姨们太贪心了,沙窝里的东西多着呢,如果太贪心,也会惹起土地神的不高兴。当然,现在出沙窝,赶在清明节前再来一趟的话,其实也是实话。

赵楠妈倒是早就就想回去了,因为她急着屋里留下的两个娃娃的死活。早点回家,正是她的心中所愿,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