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蓝色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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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刘万忠是个很精明的人,他知道公社里的干部们下队来,必定是为着郭福林和队长们的事儿来的,而且也知道王秘书几个这次到他家里来,必定是冲着队长们来的。这些天来,发生在队里的许多事情,都是些非常敏感的事情,因此,从心底里说,对王秘书一行的到来,他是不欢迎的——他怕得罪队上的人!因为有这样的顾虑,他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尤其是牵扯到队里的敏感话题,他都注意尽量避免。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给人家留下话柄,以免惹出是非来。因为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他虽然跟三个干部热情地说着闲话,但队上的事儿却一句也没提及,谈到队上的事,最多也只是谈谈他们家去年挣了多少工分,分了多少粮。还说了自己烧了多少蓬灰、打了多少沙冰草贴补家计的事。对队里其他人家的事情,只字不提。

本来,王秘书他们是想在刘万忠说的闲话里听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出来的,但是因为刘万忠有意回避队上的事,竟使得王秘书几个一无所获,这使王秘书一行非常失望。

王秘书有些不甘心,故意绕着弯子套取刘万忠的话,但是刘万忠好不狡猾,每每都能够做到巧妙应付,所以直到后来胡巧娥的饭做熟了,王秘书他们也没能从刘万忠的嘴里听到一句有用的东西。后来,胡巧娥煮的洋芋熟了,胡巧娥端来了一大盘,大家见这盘煮洋芋又沙又绵,都放开肚皮吃起来,着实大饱了一顿口福。

吃过了煮洋芋,胡巧娥又端来了酸菜面汤。干部们觉得那酸面汤很好吃,每个人都美美地喝了两大碗。酸菜面汤一股一股地往干部们的肚子里钻去,使得干部们的肠胃感到无比的惬意。荤肉细食吃惯了,干部们的胃肠老觉得腻腻歪歪的,这一回吃到了这么清淡的家常饭,那油腻的肠胃立刻如清水擦洗过一般畅亮了许多,这使干部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五谷的香甜。

王秘书说:“这饭倒叫人吃着舒服。”

何部长和刘干事也附和说真是好饭。

刘万忠故意回避宋刘庄的事,王秘书其实也看得出来,只是不好道破,但是不说破怕又不行,他们是前来解决宋刘庄的事情的,如果了解不到队里的实际情况,又怎么能解决问题呢?虽然他们的手里也掌握着一些东西,但到底是一面之词,实际情况到底怎样,还得多听一些意见,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来时,王秘书一直认为,在刘万忠这里了解情况,一定是一个最好的途径,但是看看眼前的情形,要从刘万忠的嘴里掏出些东西来,好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王秘书知道刘万忠是个精明的人,轻易套不出话来,便不再跟他玩心眼儿。吃过饭,王秘书向刘万忠直接说明了他们这次来宋刘庄的目的。他说:“宋刘庄出了这么多事,已经引起了公社里的高度重视,杨书记点名要严肃查处。宋刘庄是县上树起来的标兵,这个牌子要是砸了,我们怎么给县革委交代?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宋刘庄暗藏着一小股坏分子,他们身藏在暗地里破坏革命,破坏生产,不挖出这些坏分子来,革命生产就要遭受敌人的严重破坏……地痞流氓、小偷小摸、贪污浪费、投机倒把都是打击的对象。公社指示我们,广泛发动群众运动,依靠群众力量,揪挖阶级敌人。我们打算先召开群众大会,让群众检举揭发破坏生产的阶级敌人……我希望你能够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队里的情况,你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为了革命,请你必须认真对待组织对你的信任,帮助我们更好地开展工作。”

王秘书的谈话既严肃又认真,一改前面拉家常的做法,前后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刘万忠吃了一惊,心里不禁害怕起来。

刘万忠被王秘书严肃认真的态度镇住了,再不好意思拐弯抹角地回避要害的问题,心想这下完了,人家把退路全给堵死了,如果不说出一些什么事情来,恐怕是搪塞不过去的。但是,他又不愿把一切都说出来,考虑了一阵后,他有了主张。

刘万忠说:“队上的事,我一般是不上心的。前几年,我是被专政的对象,没有权利参加队里的事,因此队里的事也就知道的不多。这两年运动松了点,社员们的思想也松了套,坏人坏事便露出头来。年前头,队里的两头耕牛莫名其妙地叫人害掉了,现在说起来都叫人心疼。那是多好的耕牛呀,一天犁两架半地,连个汗滴儿都不出,又有副好脾性……明明知道是人故意使的坏,但就是找不到害牛的人来……”

“按你的分析,这牛到底是啥人害掉的?”王秘书听刘万忠谈到了正经的事情,就插嘴问道。

“啥人?人家干得严密得很,连个蛛丝马迹也没留下,谁敢乱猜是谁害的?破坏生产工具,那是犯大罪的事,没有证据,谁敢胡说?”

“纸里面包不住火,没有不遮风的墙,不信找不出这个害牛贼来!”刘干事红着脸气呼呼地说,显然他对刘万忠说的有意见,宋刘庄的两头耕牛被人先后害死的事,公社里的大小干部都知道,当时也派工作组来调查过这事,但是无功而返。对这件事,大家都憋着一肚子火,但是苦于找不到坏分子,大家虽然气得肚子疼,但也没有一点办法。

“一桩事儿还没个结果,另一桩事情又起来了。”刘万忠接着说,他看上去似乎知道得很多,而且也很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事情发展得越来越不成体统,郭福林和杨佩兰这两个丢底鬼,弄得满庄子的人都抬不起头来……他的那个妈妈,就是胡秋菊,还不够乱,居然想把娃娃们给害掉!好了,一把火把屋子烧掉了,自己也叫公安局抓走了……谁也说不清,为啥这么多事情。是该管管的时候了,你们来了好,你们不来,只怕要翻天哩……”

刘万忠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完了,便在烟锅儿里装上了旱烟沫子,自顾自地抽起烟来。

刘万忠说的这些事,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王秘书也知道,王秘书希望刘万忠说出更多有用的东西来,但是,从刘万忠的话里,却丝毫找不到这些东西。王秘书和何部长非常气恼,可是他们又不能责怪刘万忠。何部长尤其生气,他是个爱讲原则的年轻人,他一心想通过处理宋刘庄的事情,解决宋刘庄生产管理混乱的问题,还给群众一个民主和公道,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要弄到一点有用的东西,竟是这样的难。

王秘书心里虽然有气,但嘴上却说不出来。他在心里气恼地骂道:“这个老狐狸,谁也没有你精明。算你狡猾!但是狡猾又能干些啥?聪明装在肚子里耍糊涂,我看这辈子你还能成啥精!”

埋怨归埋怨,王秘书和何部长、刘干事三个还是耐着性子跟刘万忠磨叽,他们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刘万忠的嘴里掏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何部长思谋了一阵,认为还是直截了当跟刘万忠谈问题比较好,比如从队长们私分公粮的话题谈起。这是个普通话题,很多生产队都有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有个严重不严重的区别,如果能从这里找到突破口,倒能谈出有用的东西来。于是,他就对刘万忠说道:“郭福林偷拿了队里的籽种,这其实也不是啥奇怪的事情,因为其他种地的人也有这样的事情。这些事情不过是小偷小摸的行为罢了,我们已经注意到,每个生产队,都有那么一伙人,几乎每年都要从粮库里偷分偷拿一些公粮,郭福林偷拿队里的籽种,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讨好杨佩兰?我认为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它很可能反映了队里在管理上的问题,比如,偷分私拿队里的财产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不知道我说的这些话你同意不同意?”

何部长单刀直入,直接说出这话来,这使刘万忠吃了一惊。凭感觉,刘万忠觉得工作组的同志已经对队上的事情了如指掌了,他想,工作组如果对宋刘庄的事情不了解,何部长怎么能够一下子就点准事情的要害?他转动脑筋,想找个借口支吾,但他的脑子里轰轰地乱响着,面对何部长的分析,他再也没有办法进行搪塞。

刘万忠找不到合适的话回避何部长的话题,脑海里忽然出现了队长们吃香喝辣地的情形,“大头社员们”倚势凌人、贪占好处的事情也一起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愿说出自己对这些事情的不满,但也不想继续再隐瞒这些事情了,王秘书、何部长他们是共产党的干部,他得给我们老百姓做主。

“嗨,怎么说哩?”刘万忠长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难过。

何部长见刘万忠有话要说,就鼓励刘万忠说:“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怕,要知道谁也当老好人,坏人恶人就没人管了。那样,他们就更加得了势了。如果真成了这种局面,群众的利益谁还敢维护?没有什么担心的,邪不压正,这是真理!只要我们做的事对人民有利,我们就没有必要害怕敌人的谩骂和攻击。相信党还是能够明辨是非好坏的。你是个思想比较成熟的人,尽管前几年也受了些委屈,但最终还是经受住了困难的考验,表现了一个老同志应有的气节和立场。相信这种局面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宋刘庄的事情处理好了,最终受益的人还是社员们。如果让坏人继续存在下去,群众就还得受气吃亏。那样的话,坏人就会更加嚣张!”

何部长的话一句重似一句,句句像重锤敲打着刘万忠的胸膛,使他的内心世界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刘万忠想:“对啊,不打倒坏人,好人怎么能抬起头来呢?生产队里的事情,如果叫这些人长期把持着,结果只能是人家个个吃香喝辣,我们肯定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就说这几年吧,自己抱着老老实实的态度做人,辛辛苦苦地劳动,不占别人的便宜,不拿队上的东西的信条,安分守己地在队里当社员,时不时地还要搞一些小本生意贴补家计,到头来吃尽了千辛万苦,但生活却还过得紧紧巴巴。可是看看人家吧,吃有吃的,穿有穿的,见了人,气壮的就像一头牛。他们为什么那么富有?同在一个生产队劳动,他们家的劳力也跟别人一样,凭什么他们那样有钱?难道他们比别人多长了手?不是偷来的,拿来的,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忽然记起有一回夜里碰见了刘会计的事情。那天,刘会计披着件大皮袄,身后鼓起了一个大鼓包,他问刘会计那是什么,他却说是娃子感冒了,去找蔡洪发给看看。刘万忠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既然是儿子,怎么没有听见他儿子发出的声响?后来才知道,那是队长们在偷拿集体的公粮呢!

队长们偷分集体的钱粮,那是公开的秘密。夜里偷着往家里背,这还是尊重人呢,就是大白天装在车子里拉走了,也不见得能把人家怎么样。人家会说,这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了,先借些度荒。他们就这样“借”走了队里的钱粮,可是谁见得他们如数做了偿还?又有谁管人家还不还哩!这一桩一桩的事情,都是很气人的事情,但是就是没人出来领头清算他们,为什么?就是老好人思想在作怪!

刘万忠的情绪激动起来,他决定将这一切全部告诉给工作组的同志,让工作组的同志还给宋刘庄队一个清明的环境。

“今天是个啥日子?今年的清明节在哪一天?”王秘书突然问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原来,王秘书见刘万忠有话要说,生怕他说出过激的话来,那样,就会对处理宋刘庄的事情不利,就用一句不相干的话,故意打乱了刘万忠的思维。王秘书不是不想弄清宋刘庄的事情,但他不想了解的太深,按照他的处事原则,他不喜欢将事情弄得十分明白。在他看来,有些事情还是处理得马虎一些好,现在,他见刘万忠要把宋刘庄的事情全部抖搂出来,他突然觉得这未必就是好事,因此用了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打断了刘万忠和何部长的对话。

大家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一时说不上来,互相猜测了好一阵,才弄清了这个问题。

因为被这样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所扰乱,刘万忠在大家的胡乱猜测中改变了想要告诉工作组一些事实的主意。他想:“可是不当老好人,就得当恶人,别人都不愿站出来说话,我又算老几?”想到队长们的作为,刘万忠虽然有一肚子的气没处去撒,但是想到如果叫他站出来跟队长们过不去,他却又不愿去惹人。他想:何苦呢,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庄户邻居,得罪人家有多少好处呢?别人能过去,我为什么跟人家过不去?况且这些年来队长们也并不见得就给了自己多少为难,对于他刘万忠,人家多半也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果队长们真跟自己较起真来,只怕自己的小日子也没有这么舒坦。

这么一想,他又不想得罪人了,他给自己说:“鸭子过去,鹅过去,孙子过去,爷过去。管他呢!”

刘万忠打定了主意,决定再也不给工作组透露一句实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