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刘庄的社员们得到了工作组的许可,开始全面清查生产队的账库。
首先挑选查账的群众代表。经过一番激烈地争吵,查账的群众代表被挑选了出来。这些代表,是宋刘庄队群众推选出来的,他们代表着宋刘庄队的各种势力。郭云和宋富,代表着要求割除陋习推陈出新的年轻人;马文魁却私下里跟马啸“通了气”,要“查出队委会的丑事来,叫他们当场下台”,他代表着谋图窃取生产队的大权,图谋个人私利的落后势力;宋仁和刘万国一伙,却代表着队委会的保守势力。各种力量扭结在一起,在宋刘庄形成了一个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夺权斗争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清查小组的“群众代表”被分成了两个小组:一个小组由马文魁带领着清查明细账,另一个小组让刘万忠带领着盘查库房。王秘书、陈书记和工作组的另外两个同志为一个组,他们被制定为清查账库的领导小组。
清查小组成立起来之后,还专门制定了查账的方法。社员们提出了具体的查账办法,要求“一查三年,从前年往下推,一直推到现在为止。以前的账,吃亏占便宜一笔勾销,再不追究。如果在这三年的账中查出问题来,那就怪不着谁了,到时候,谁出的问题谁负责,该着坐牢就坐牢,该着杀头就得杀头。刘青山张子善,那是多大的官呢,贪占了国家和人民的,照样也被杀了头。拿了人民的,就得给人民吐出来!”
讨论完查账的办法,又讨论查账的纪律。大家一直要求,必须做到公正公开,无私严明,公社领导监督,队委会成员回避,拒绝求情,反对舞弊,现场封锁,昼夜看管。
王秘书听了社员们的这些查账办法和纪律要求,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这种做法,简直史无前例!他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他想,宋刘庄的账库管理中究竟存在多大问题呢?社员们为什么冷酷到了这种程度?难道他们跟队委会的关系,真的已经发展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
一切准备好,两个清查小组进入了查账现场,在民兵们的保护下开始清查账库的工作。查什么?就查账库!目的是什么?答案非常明确,就是要让队长们下台!明眼人一看,心中都清清楚楚。
刘万忠带领着的几个人是盘库的。清查仓库,这是个苦差事,既费力又操心,实在是个吃苦活。单是把那些库存的粮食称量一遍,就得花费不少的气力。去年的收成好一些,除了入秋时候上缴了一百五十多石公购粮之外,余下的一百多石小麦、糜谷、大麦、豌豆都入了仓库。这是下年开春后全队的口粮和饲养牲口的饲料,还有春播用的籽种。把这些东西储存在一起,按照一般的经验,正好能装满二十个粮仓,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库存。
小麦和糜谷,这是精细口粮,有一百二十几石,刚好能装满十个粮仓。这些东西,有三仓是要留作籽种的,其余七仓,那是留作度荒用的口粮——每年春夏之交,都是吃粮最紧张的时候,队里把这些存粮拿出来分给社员们,每个人就能分到二三斗粮食,正好可以用来接济春荒。大麦和豌豆,这是牲口的饲料和籽种,装在一起,也能装满五六个粮仓。年成好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是牲口的饲料,剩余的部分,还可以出售一些,换些钱来给社员们分红,年成不好的时候,往往还要挪一些出来,分给吃粮紧张的农户,帮助他们渡过难关。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土豆萝卜之类的蔬菜,它们是宋刘庄队社员们活命的食粮,没有这些东西,大家的日子将很不好过。
仓库里是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这么多的存粮,拿走三五石东西,这是根本看不出来的。那么,仓库里究竟有没有问题?对这个问题,大家的心中早有了答案,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这些人没有谁肯当廉洁的人。事实也正如大家预料的一样,一进了仓库,社员们一眼便看出了仓库里的问题——小麦刚刚播种完毕,仓库已经空了,这里是查不出问题的,就是在这里真有问题,也看不出来了,但是其余几个原本装得满满当当的仓库,现在却也下降了不少!大家清楚地记得,年前,这几个仓库里的粮食还是装得满满的,现在却降下去了很多。这些粮仓里总共装进去了一百二十六石粮食,粮食入库的时候,充当画码员的人是贾富仓和郭云,他们对这个情况非常清楚。
“大家记得确实不错,今年的粮食,确实是我和贾富仓监管画码入的库,粮仓里总共装进去了一百二十六石粮食,这是有账可查的东西……我可以实话告诉大家,当时画码的那个账本,还在我那里放着。”
郭云如实相告。并说那上面还留着刘会计结算出来的总数呢!有这样的东西做证据,郭云暗暗高兴。他在心中说道:“这些人也太嚣张了,殊不知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几百口人的生产队,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生产队的事情呢,这样明目张胆地偷拿队里的东西,怎么能不出问题?这回,他们恐怕浑身是嘴,也交代不清楚了。”
“是不是粮仓里生了老鼠,粮食被老鼠运走了?”刘万忠什么时候都是狡猾的人,他轻易不下任何结论,往往都是以这样的话应付局面。
“苍蝇跟着肉飞,粮草跟着地生。今年收成不错,老鼠确实也不少,一个不小心,粮食便让这畜生拉走了……”
说这话的人是队上赶大车的车把式刘万东,他是队长们的人,他听刘万忠这么说,就顺着刘万忠的话,转着弯替队长们说话。
“很清楚,确实是生了老鼠了,而且是大老鼠呢!”盘库的人粗略估计了一下,大概有十五六石粮食不翼而飞。郭云气愤不过,叫小伙子们把存粮一仓仓地过秤,结果查出足足少掉了五千斤东西。这么多东西没下落,显然被人使了手脚。郭云反唇相讥,骂道,“这不是大老鼠拉掉的,还能是谁?这些老鼠,简直都成妖魔了!”
“怪不得老子们年年饿得半死不活,眼睛里直冒金光,有了这些吸血鬼,还怎么能指望过上好日子?”王润德和贾富仓的话里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
刘万忠是过秤的,他很少说话,但是心中照样翻腾着激动不已的浪涛。他想:“一年四季钻沙漠,一刻也不敢闲着,不是下中卫,就是走西宁,可是生活照样过得紧张。人家可好,不哼也不哈,生活照样过得有滋有味。先前还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情,却原来是做了偷盗仓库的窃贼!怪不得自己挣死挣活地苦,活得反而不如人家,像这样坐监自盗,谁还能比?到底还是当干部的好呀……”
马文魁带领的查账小组,也有了重大发现。刘会计自认为他做的账是铁账,没有人能够查得出问题来,但是这个海口却被马文魁击破了。从表面上看,明细账上的收支两条线确实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的总决算也是宁红不盈,而且亏欠的理由似乎也十分充分,但是细查每一笔账目往来,就会发现这两条线的运行中都存在问题。比如羊毛收入一项,就存在着破绽。每年夏秋两季,是羊毛剪割的季节,必定要剪两次羊毛,按照队里现有的三百多只羊计算,每年少说也能收到六百斤羊毛,但反映在生产队账目上,实际的情况却是每年只收剪到三百来斤东西,也就是说每只羊一年还产不出一斤羊毛来!真正的情况却应该是一只羊每年至少能够收到二斤羊毛。这是熟悉情况的人才能查得出来的,不熟悉情况的人,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又比如果园的收支情况。生产队的园子占地五十多亩,每年生产的瓜果蔬菜,至少也有四万斤东西。四万斤东西,不论贵贱,每斤按五六分钱计算,也有两三千块钱的收入,但反映在账面上的数字却不是这样,具体的情况是每年只不过四五百元钱。那么其他的钱走了哪里?生产队有那么大一个果园,平日社员们连一把白菜也分不到,吃一把韭菜,还得自家掏腰包,这样严格的管理,往账面上收入两三千元钱,应该是情理中的事情,但事实也不是这样。队里的园子究竟养活的是谁,既然没有产出,为什么还要保留这个名存实亡的园子?
工分账中也存在问题,马文魁把去年的工分账细细地盘查了一遍,结果发现,几个队干部家的劳力,居然全年都在上工,而且他们的每个工日所记的工分,竟然都高达二十五分,是其他社员的两倍还多!马文魁气愤地拍着算盘骂道:“干部家的人是挣工分的机器吗?男女劳力不分也便罢了,怎么可能一年中没有一天工休日?这样的做法,简直不把宋刘庄的人当人看!算什么算,算这样的账,简直要把人气死!”
“算!为什么不算?算出来,让大家都明白,看看这些年来,我们的血汗究竟养活了谁!”
郭云、贾富仓一伙早就怀疑干部们在工分账上做手脚,今日算账,他们的怀疑得到了验证,他们的满腔怒火再也无法抑制。
两个清查小组都查出了问题,而这些问题又只能由熟悉生产队情况的人才能注意到,在过去的多次清查中,这些问题都是被忽略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