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权力玩家赵匡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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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一才子(1)

建隆二年(961年)注定是一个让很多人都不自在的年头。

譬如这年六月,母亲杜太后去世之后的赵匡胤很不自在;这年七月,因为赵匡胤一曲《秋天里》而被罢免军权的石守信等五位大将也是非常不自在。

但青年李从嘉应该是这年里感觉最不自在的人之一。

因为他老爹在几个月前打点着从金陵(南京)迁都洪都(南昌)的事,不曾想刚到新的办公室干了几个月竟去世了,这下自己居然成了南唐的皇帝。

在很多人看来,当皇帝当然是一件很有吸引力并且值得为其付出无数奋斗的事业,李渊、朱元璋这样辛辛苦苦杀出一条血路登上高位的开国皇帝固然这么想,李世民、朱棣等为了得到本不属于自己的帝位而不惜杀兄屠侄者当然更这么想。当王者觉仁笔下的唐太宗垂老之时面对第五子齐王李祐在齐州起兵谋反,愤然提笔写下了那道“夫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仇……生为贼臣,死为逆鬼……吾所以上惭皇天,下愧后土,叹惋之甚”谴责李祐的手诏,满目凄凉地回忆起武德九年(626年)那个夏天的早晨时,他的神情是如此痛切而感伤,他说:“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建隆二年的李从嘉,廿五而已。

这年七月,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诗人身着黄袍,脚踩红地毯,无奈地一步一步地迈向那张象征最高权力的龙椅,从此不但将君临天下,成为南唐数百万臣民的君主,并且将拥有一个光照千古的新名字:李煜。

然而当皇帝并不是李煜的追求,他所向往的,不过是一片可以自由挥洒的天空,天空下有爱人可以朝夕相对,有书卷可以日夜吟读,最好还有一汪浅蓝的湖水,可以就着春风携爱人之手渔舟唱晚,看着远处天边的落日在湖水中留下深红的影子,而不是掌握着这个父辈留下来的并不辽阔的江山,同时还要面对周围众多敌人的虎视耽耽。

而身为李璟第六子的李煜,皇帝这个位子本来也轮不到他,因为就算大哥死了,还有四个哥哥等着上呢——可是很快他就不幸地发现,自己的二哥到五哥全都夭折了,于是第六子李从嘉成为了李璟事实上的次子。

但是尽管如此,李璟长子李弘冀还是看不惯这个弟弟,认为他有可能危及自己的地位,从而经常给他小鞋穿。因为李煜的长相奇特,史载李煜“一目重瞳子”,就是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仁,用赵晓岚教授的话说,这应当是瞳仁发生了粘连畸变,属于病态的症状,可在古代却认为是要当皇帝的征兆——这点跟刚出生之时的赵匡胤颇为相似,这个“体有金色,三日不变”的婴儿很有可能是患上了黄疸肝炎,但时人的解读也是这个孩子将来要当皇帝。每当看到这些类似的案例,徒步都会觉得庆幸,幸好他们的父母不懂医学,否则把孩子拿去治上一阵,俩皇帝说不定就这么废了。

可在李弘冀看来,李煜的这个相貌未必是病变这么简单,史书上跟李煜相貌类似的人曾经有过两人,其中一个当了皇帝,另一个差点当了皇帝——前者叫舜,后者叫项羽。如果李弘冀学过一点数学建模,就知道从有限的样本数量推算,李煜取代自己地位的可能性为50%,跟扔一个硬币出现正面的可能一样。

史书对李弘冀着墨不多,因为他死得早。但早死的李弘冀仍然奋力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权力斗争中去,其人虽颇有军事才能,曾经数次给父亲提出正确的建议打了胜仗,然而为人猜忌严刻,心狠手辣,这点跟他爱好文学、个性软弱的父亲李璟毫无相似,俩人之间关系也就不太融洽。

而有一段未经证实的故事似乎可以反映少年李弘冀的飞扬跋扈,是说某次李弘冀亲自驾着飞快的马车泡妞,路上撞倒行人若干,而后竟然抽身要逃。众人围上来打算向这个公子哥儿讨个说法,李弘冀从车里探出头来,高喊一声:我爸是李璟!然后扬长而去。

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是说官二代李弘冀某一次和其他少年拼爹,只见哪咤跳出来说:“我爸是李靖!”李世民听完一乐:“我爸是李渊!”李国豪听完微微颔首:“我爸是李小龙!”李显龙听完哈哈一笑:“我爸是李光耀!”李泽楷听完一拍桌子:“我爸是李嘉诚!”李弘冀洋洋自得:“我爸是李璟!”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如你所知,沉默良久的李启明喊出了那句千古名言:

“我爸是李刚!”

李璟随后带着李弘冀在南唐最大的电视台NTTV上向全国人民道歉,然后因为这事而恼怒的李璟将不听话的儿子打了一顿,并且告诉他:再不收敛,这个皇位将来就传给你的三叔李景遂,你永远都休想当上这个皇帝!

生气之下说出此话的李璟未必真有传位于弟之心,很可能是说完气话过段时间就忘了。虽然李璟曾立李景遂为皇太弟,但后者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李璟于是在其一再要求下同意其退出储位,后改封晋王。然而李弘冀却认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和我抢位置,于是在某次李景遂打完球之后找水喝的时候命人事先在水里放入毒药,可怜的昔日皇太弟竟被自己的亲侄子给毒死了。

既没有舜那样高尚的道德,也没有项羽那般过人的武艺,只因为长了一只与众不同的眼睛就受到猜忌的李煜对这位哥哥是心存忌惮的,他为此采取的对策倒也没什么新鲜,1300年前的孙膑用过,500年后的朱棣也用过,那就是想办法让对方无视自己——不同的地方在于孙膑和朱棣是装疯,李煜采取的策略是隐居。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那么最大的隐士自然是隐于皇宫了。

于是李煜当上了皇宫隐士,徜徉在自己喜爱的文学和艺术的世界里。对他来讲,这种逃避的生活是快乐的,他不仅有了一个避难所更有了一个广阔的精神家园,他在中间不仅是找到了安全感,还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他给自己取了一大堆类似“钟山隐士”、“钟隐居士”“莲峰居士”这样的外号,并留下了不少歌唱隐士的生活的诗篇,他在别人的画作《春江钓叟图》上题《渔父》词曰: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又曰: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言辞简约,辞藻清淡,然而意境优美,平和之心跃然纸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温飞卿(温庭筠字)之词,句秀也;韦端己(韦庄字)之词,骨秀也;李重光(李煜字)之词,神秀也”。虽然所作评价主要针对李煜后期作品,但是此时两首清新的《渔父》,亦让年方二十的李煜“神秀”的风格依稀浮现。

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南唐的历史沿着此时的轨迹继续下去,那么不久之后的李弘冀就会当上南唐皇帝,敢做敢为并且颇有军事才能的文献帝也许会将南唐带往国力强盛、南征北战、开疆扩土的美好未来,而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晚年一直在柴荣、赵匡胤巨大阴影下郁郁寡欢;而李煜也会一直过着这种恬淡的生活,在李弘冀即位后被皇兄封王封公,也许出守洪都,也许永驻金陵,也许待在另一个并不出名的城市,有一片可以自由翱翔的天空,天空下有爱人朝夕相对,有书卷日夜吟读,蓝天下还有一汪碧绿的湖水——可以就着春风携爱人之手渔舟唱晚,可以在夏夜静静沐浴着满池荷香,可以在秋天沉醉地游走于满陇桂雨,哪怕是在冬季,也可以看着远处天边的落日在湖水中留下深红的影子,而每每心满意足之后,挥毫写下无数缠绵缱绻的华丽词章,令人在千载之下读来,仍会怦然心动,仍会心有戚戚,仍会神向往之。

可惜所有对未来的美好期许都在显德六年(959年)九月戛然而止。

因为一年前(显德五年八月初二)下毒毒死三叔的李弘冀时隔一年也死了。

刚刚因为显德六年六月的柴荣之死而高兴了不到半年的李璟很伤心,已经四十三岁的他当然没法再赶着生出一个太子出来,而且最近几年担惊受怕的生活也让他没法再生了,眼见得剩下几个儿子中李煜最为年长,跟自己性情也最相似,于是决定立李煜为太子。

不过李璟的这个决定还是遭到了反对,大臣钟谟就劝谏李璟说“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嗣。”李璟的回答是将钟谟贬官并加以流放,随后封李煜为吴王、尚书令,令其住在东宫,就近学习处理政事;一年半后李璟决定迁都南昌,立李煜为太子监国,令其留守金陵。想到偌大的南京随后将由自己管理,年轻的李从嘉望着父皇登船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这一天,在太阳落入紫金山的树影背后时,南唐的中兴崛起已经仅仅是理论上的了,李璟踌躇满志地赶赴新都却在随后死在了那里,李煜缓缓走入凤楼龙阁、玉树琼枝装扮的皇宫大殿的步伐却带着惆怅——或许只有年仅20的南楚国公李从善怀着对光辉未来的期待。赵匡胤这只汴京城里的蝴蝶已经扇动了翅膀,其巨大的冲击波即将随着北宋大军的步伐扩散到这个混乱世界的各个角落。

三个月之后,李煜在金陵城以痛哭迎回父亲了灵柩,同时也哀怨地即位当上了南唐末代皇帝。走出皇宫的李煜曾经站在高处极目远眺,不远的南京城外就是浩荡的长江,江的对岸驻扎着北宋强大的禁军,而就是这支队伍,不久前才几乎不费力就消灭了彪悍的叛将李重进。李煜一念至此,不由头皮发麻。

就在李煜登基的第一天,就给自己惹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因为按照惯例,天子即位时是有一个大赦天下的仪式的,基本过程是在宫门前竖一根七丈高的长杆,杆上立一个四尺高的木头雕刻的鸡,口里衔一根七尺长的绛红色的条形旗帜,下以彩盘相托,用绛红色的绳子把它捆扎固定,然后宣读赦令,这个仪式就称为“金鸡消息”——因为虽然杆子上放的是木鸡,但鸡头却是用黄金涂过的。

李煜用金鸡消息的消息很快传到赵匡胤耳里,虽然这个大老粗到了三年后提拔赵普为相时还不知道任命敕书上要有现任宰相签字这一基本的礼节,可也知道金鸡消息是专为天子所用的,于是怒气冲冲地责问被召进见的南唐进奏使陆昭符。陆昭符一看要糟,急中生智赶紧撒谎道:咱们那只不过是国主即位在境内做做样子罢了,我们那里把这叫做“怪鸟”,所以这不是什么“金鸡消息”,只能算“怪鸟消息”而已。

听完解释的赵匡胤哈哈一笑就算了事,可远在南京的李煜却因为赵匡胤的一怒一笑而浑身一颤,赶紧派人送来一份《即位上宋太祖表》,短短464字(含标点)的文章中,李煜除了描述自己“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的并非出自自愿的即位,也表达了自己“惟坚臣节,上奉天朝。若曰稍易初心,辄萌异志,岂独不遵于祖祢,实当受谴于神明”的全心全意地做宋朝的下属的决心。

很可惜这位绝世才子即位后第一篇文采盎然的文章要以这样一种方式面世——而最不幸的是,这种并非出自自己真情的文章,却不是李煜所写的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