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新春正月,主人家高朋满座,卫六货就唱:“名点香茶待众宾,东家府上八仙临;六货无钱送厚礼,唱句门歌贵人听。”“金色鲤鱼跃龙门,东家贵客喜盈盈;天地群龙风云会,六货敲锣唱太平。”“干坤扭转玉浆开,金堆玉积列筵台;六货门歌高声唱,高唱东家大发财!”“双双狮滚红绣球,东家圆席客难留;六货唱罢喜庆酒,明年祝寿来磕头!”若是见人家屋里贴着未退色的红喜字,卫六货就唱:“正月里来正月正,媳妇过门家业兴,家业兴啊,家业兴……”
这样唱门歌是最讨人欢喜,得到的东西也就相对多些。富足的人家常常会大方地递上一元钱,便是穷人家也是要给个五分一毛的。卫六货唱门歌只收钱,从来不要米和年糕炒米糖什么的。
我们那里将讨不起老婆的寡汉条子一律赐名“和尚”,所以,丑丑的卫六货又被喊作“卫六和尚”。“文革”前一年,我正在上小学六年级时,县里开民歌大会,头扎白毛巾身着黑马甲的卫六货与一红衣女子上台献艺。卫六货潇洒地唱:“高高的山头踏平路,小埂草面踩成坑……”红衣女深情应唱:“为郎我站着怕人见,蹲着又挨蚊虫叮;手拍蚊虫有四两,脚踩蚂蚁有半斤!”卫六货接唱:“为妹走了多少黑夜路,摸了多少冷墙根;头碰多少蜘蛛网,脚踩多少牛屎墩……”知道是名不副实,台下观众一起大笑,气氛火暴。
卫六货嗓音亮堂,一开腔若行云流水,故常被人请到红白喜事上唱堂会。白喜事唱“闹夜歌”,前半夜阴锣鼓,唱得众亲友对死者无限怀念,后半夜阳锣鼓,则唱得守灵的人油然生出欣慰之情。红喜事唱“闹房歌”,骚话撩人,妙语连珠,惹得众人笑翻,新娘绕桌追打,含羞嗔骂其蹚炮子的三寸丁矮东西!
“文革”来了,卫六货这样的人自没有好果子吃,先是挨批斗,后又给发配到蔬菜队劳动改造。可叹卫六货除了空有一副嗓门,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于地头上事几乎一点益处也没有。队长为生产计,决定给他“触及灵魂”一下。高音喇叭一响,众人都给召去开现场批斗会。
卫六货穿件破黑袄,站在一处高地上。不远处有一块棉田,棉田里尚有些迟吐絮的棉花,零零碎碎地开着,一朵一朵的白,点缀在一片褐色之上。队长主持批斗会,周边有红白水火棍把守,气氛极肃穆。队长好似个演武功的,绕场一圈,将许多脚尖朝后踢退,刹在场心,蓦然一声断喝:“卫六货,你狗日的是怎幺在田里搞破坏的……如实交代!”
卫六货一张丑脸抽筋般扯了一下,再扯了一下……竟扯出一个极不相宜的笑,口中似唱又似说,声音很小,勉强能听清:“叫交代来就交代,根本不是搞破坏。累死累活唱不成,话不成句你莫怪……”“哄的一声,围的人墙笑塌了半圈,严肃的气氛没有了。
队长大怒,疾步上前,对准那张丑脸,狠狠一掌扇去,又断喝一声:“老子叫你扯鸡巴胡卍编!”
那张着了巴掌的脸,始而变得乌红,乌红渐褪,复又现回原色,便有难看的怪笑极艰难地爬上来,黄牙龇开,仍是似说又似唱: “叫不编来就不编,明天变个老树墩,叫声队长你是听,你莫把我再斗争……”又笑塌半圈人墙。
这样的人实在是拿他没法……队长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宣布批判结束。
卫六货没想到自己的苦难并未终结。刚回到地头,有人为他打抱不平,说根本不该挨这场批斗……他凄然一笑,半唱半吟道出心头的愤懑:“大家要想不挨斗,只有咬牙把罪受;今生投胎没沾光,下世要把队长当。”没看到身后正走来一个人,正是队长。队长从背后一个扫堂腿,将他扫翻在地,怒喝:“难怪指标完不成,你狗日的一心要搞破坏……老子要你下世当队长!”立刻宣布停工,哨子吹得瞿瞿响,吆喝所有人来,围成一圈,将卫六货捆成一个粽子,重又推到一个土台上站定,命他交代阴险目的。
卫六货发现天色昏暗,地皮坎坷,灭顶之灾即将降临,遂长叹一声,咧出一个苦笑,张嘴又是一段似唱非唱似说非说的语词:“……我不编来你叫编,编了又说好阴险;不编也斗编也斗,不如叫我烂舌头!”
众人这次不笑,纷纷敛神沉默。
次日,卫六货便成了一个哑巴。有人问他,不语。问狠了,他仅以手指口作答。人们望那嘴里,红糊糊一块破肉,吐一口,血水斑驳,像是咬烂了舌头……
幸福巷原来叫“箍桶巷”,是两边宅院高墙夹出的狭长小巷,出了巷口,就是大街,放眼望去,人民影剧院,人民供销社,人民饭店……全是带“人民”的场所。人民供销社院子里有一棵不知年代的大槐树,长得高大繁茂,树冠如伞,枝条像飘带曳过屋角,斜伸到李梅村的窗口,到开花的时候,整个巷子里都是暗香浮动。李梅村的“人民年画店”就在幸福巷口,坐南朝北的两间平房,窗户是旧式的,很小,有一扇给堵住了,光线照不进来。另一扇和门平齐的窗,倒是对着巷子里,窗档子上吊着一排毛笔,上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筛下来,斑驳地照在这些毛笔上。这是一间店堂,又兼画室,一张堆满纸张的大画案占去了一半的地方,靠西有一个书架。墙壁和顶篷上都糊着报纸,顶篷下面拉着一根细绳,上面有夹子很随意地夹着一些简易装裱过的字画,都是展着出售的。
李梅村是个自产自销画年画的老头,戴一顶绒帽,衣衫陈旧,清瘦的脸上布满皱纹,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李梅村只画鱼,很少画花鸟,只在过年前那一个月里才画一些红脸关公和松鹤延年之类的年画卖给周遭的乡民们。
李梅村把一张六尺宣纸铺到画案上,伸出枯瘦的手抹一抹,一点不必思考,笔上濡了墨,悬腕在纸上一拖,拖出半圆的一团黑。拎高笔锋再一拖,是一道弧圈,往弧圈的空白处几下一点,成了一排鱼牙。有了这排鱼牙映衬,那半圆的黑,原来是条鱼的头,空白处两细点,成了一双眼睛,左右撇两条弯线,便是一对圆转飘忽的鲇鱼须。毛笔再续一续墨,往斜上方引出鱼鳍、鱼尾,有时添几笔水草,有时不添水草,题上“满地家乡半罟师 偶随流水出浑池”,大约是套引前人的句子。在李梅村的笔下,几乎所有的鱼眼睛都点得漆黑,特别有神,饱含“年年有余”之意。因为“鲇”“年”谐音,所以这些鲇鱼被称做“丰年鱼”。他的画室里,悬一张齐白石的鲇鱼图,画中一上一下两条鲇鱼,还有一条在纸边,只露半个头和两粒漆豆一样的眼睛,灵动活现,神韵丰沛。李梅村既师白石老人技法,当然也会像白石老人那样喜欢题一些“大年”、“长年”、“长年图”、“长年大贵”、“富贵有余”等字样。其作画写字,纯用悬腕,仅此一点,就显得气度不凡,也不枉了白石老人那些被他长年临摹的画与字。
除了画鲇鱼,李梅村画得多的还有鳜鱼。“鳜”与“贵”、“桂”同音,所以沾了光的鳜鱼也是很讨口彩的。他的鳜鱼,多数是以五色墨一挥而就,阔嘴大眼,深入浅出,身缀杂色斑点,但所有的鳜鱼都是没有尾巴的。巨口细鳞的秃尾巴鳜鱼,看上去怪怪的,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言外之意。他题词或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碧芦花老鳜鱼肥”、“昨夜江南春雨足,桃花瘦了鳜鱼肥”,或是自撰“春涨小河月初上,鳜鱼泼剌柔波间”……浅显易懂,自有一股清新之气。他每画鳜鱼,都要顺便把芦草加进去,同样的鱼与草,在不同的画幅里形态各异,不变的是透明的鱼鳍与并不招摇的芦草。
事实上,在民间年画中,人们可以经常见到“连年有余”的字样,那些通俗画面上出现最多的是鲤鱼。如果说鳜鱼有一股清寂与孤僻之气,或者说是霸气与戾气,那幺入画的鲤鱼,则喜气与俗气兼而有之。李梅村画一红一黑两条鲤鱼,戏于清流之上,点两三枝桃花,或者只在鱼旁抹些乱红,当然不错,可惜太实,笔墨功夫好孬且不说,仅此立意,便出不了年画的窠臼。尽管李梅村心有不甘,给他的鱼画题的字是“芦塘清趣”、“观鱼自乐”、“荷静”,可相比之下,那些写着“六顺图”、“九如图”、“年年大发”、“祥和平安庆有鱼”、“双鲤跳龙门”字样的画,明显要好卖得多。这让他叹息自己只能是一个做生意的画匠,永远进不了文人画的行列。
“文革”中,李梅村先做了一阵子“漏网的牛鬼蛇神”,后来到底不能脱,被人揭发专将鳜鱼与荷花同画,毒害广大贫下中农,宣扬“和(荷)为贵(鳜)”的一套,其用心十分险恶,是和“要准备打仗”的“最高指示”唱对台戏……来了一队人,半天不到,李梅村那间寒碜的“黑画”店就被彻底捣毁,吊在窗档子上的那一排毛笔,全给折断扔到巷子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