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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麻聋子锯碗——自顾自』 (1)

旧时小戏《王大娘补缸》,有一句唱词“新缸没有我的旧缸光”,是很实际的,但旧缸用长了总是要破损。在未用上自来水之前,家家用水缸储水。还有一些行业,如酱坊、酒坊、豆腐店,自然更有众多大水缸。这些大水缸,若不慎弄破,或出现裂缝渗水漏水了,就要找补缸的来补。补缸行当多是安庆桐城、潜山一带的农民秋后从事的副业,农活干完,他们就挑着小担出来四处转悠揽活。麻聋子本也是江北那边人,后来在这边姘了一个带有四个崽的寡妇才落户下来的。麻聋子姓马,身材有板有型,却是小时出天花脸上落下十数颗鸡啄西瓜皮的麻点,在别人的口里便将一个折弯的声调拗直延长,因“麻”成姓了。

老远地听到喊:“补——缸呵补——缸!”“补”字拉得很长,一波三折,到了最后一个“缸”上却陡然停顿,收得极为急促,仿佛乐器上的切音,整个音调听起来极具韵味。麻聋子补缸的行头也很简单:一只两层木箱,上立一根木桩,挂几把大小不同的钻,钻头是金刚石的。箱子中放些紫铜攀、瓷粉和备用钻头。干活时,先倒净缸里剩水,除净污垢,将缸歪斜支放稳当,倾身用肩窝抵着钻柄上那个活动的木圆头,左手扶钻,右手拉皮带杆,在破损两边对称打上小眼。再按入中间宽两头有弯钩的铜攀巴钉,用小锤敲紧,将破损的两边钩牢,最后涂上由猪血、旧布鞋底烧的灰和桐油一起调出来的胶泥。若是那缸已碎裂成数块,则要在拼好的碎片上一一钻出洞,穿钉涂胶泥,干后亦甚为牢固。

麻聋子补缸亦兼职补碗,相对而言,补碗的工艺就要细巧得多。过去,生活艰辛,一般人家是拿不出十个以上碗的。锅通了,补,碗破了,也补。一个小钵子大的粗瓷蓝边海碗补了又补,往往能传几代人。历史上,江西景德镇是出产瓷器的地方,因而,许多挑着工具担子餐风露宿走村串户替人补碗的手艺人都是江西那边过来的。麻聋子就是从他们那里剽学来的手艺。只是有点奇怪,与补缸不同,补碗被麻聋子喊成:“锯——碗哟!”唱音约为4~34,小孩子们听到这奇怪的吆喝声就会循声而至,站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看厌了,便一哄而散。补碗的原理同补缸没有多大差别,先要把碗的破损处拼凑复原,用细绳捆扎牢实,再取出一个更小更精致的有木杆皮带的金刚钻,一阵紧拉慢扯,在破碗缝隙的两边对称地钻出小洞眼……原来,这拉皮带钻的整个动作就是一个“锯”呵。接着,就往小洞眼里钉上巴钉,也就是“骑马钉”。最后涂上瓷粉,干燥后,除了那有巴钉的地方稍稍有点鼓凸外,碗就可正常使用了。

由于是在硬度很高的瓷碗上打孔,钻头钢针上蘸涂一种水滴状粉末是奥秘之关键。麻聋子不停地锯拉小钻,小水滴圆圈中心由米白色开始变黑,移去钢针擦净表面,一个小洞眼便显露眼前。如果碰到做工比较精细的有花边的细瓷碗,麻聋子便事先声明,这个碗不大好锯,锯破了他可不包赔的。主人就会说,你锯吧锯吧,真要是锯破了就算了。当麻聋子专心一意锯着他那个宝贝金刚钻时,会发出一阵阵“滋咕滋”、“滋咕滋”声音,因而留下一句歇后语:麻聋子锯碗——自顾自。当然,能传入麻聋子耳中的外界的声音,很有限。

麻聋子耳背,故与人论价时常出现差错。有一次替人补缸,麻聋子要收8个鸡蛋,人家嫌贵,说家里只有6个鸡蛋,要补就补,不补就算了。麻聋子没听清,将缸仔细补好。人家将6个鸡蛋递上,麻聋子看了看,没多言语收下。三天后麻聋子挑着小担又来了,将那水缸补过的地方看看,敲敲,见已干透,即取出一把锉刀把胶泥鼓凸的地方锉平,然后就歇坐在人家院子里。一袋烟抽到一半,听到屋子里传来鸡下蛋的“咯咯嗒” “咯咯嗒”叫声,麻聋子起身便走过去,从鸡窝里抄起一只温热的蛋。再隔了两日,麻聋子又过来,这回给那缸补过的地方涂完一层釉料,照例又是坐那抽烟,等候鸡叫,一直将最后一只蛋拿到手。主人也只好笑笑摇一摇头,说:这死麻聋子!耳朵一点不背嘛……

余德宝是余锡匠的大号。余锡匠长着一对黄眼珠子,留两撇老鼠胡,形容猥琐又带点险恶,都喊他“扒灰佬”。他十三岁起跟着表舅学手艺,三年满师后,便挑着锡匠担子走街串乡。担子的一头是只老式木箱,箱子据说还是表舅的师傅传下的,外面是铜锡合金做的锁槛,里面分上下两层,上层摆放工具,下层则是手拉风箱。每次升炉烧火,就从木箱下端风洞口插一根管子接入小火炉内,风箱一拉,火苗直蹿,那小小的坩埚散发着温暖的橘红色光晕……不大一会,那些锡块便慢慢熔化成水银般的液体,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绵软的金属味道。

那时,锡茶壶、锡炊壶、锡水焐子,还有锡酒杯和带夹层可以温酒的锡酒壶,以及祭祀用的锡蜡台,都是很常见的家庭主要器具。锡的熔点低,延展性好,易于塑形,加工时只要用手掰掰,用剪刀剪剪,用锡焊接一下即可。“扒灰佬”余锡匠挑着他的担子,敲击手中金属工具发出声响招揽顾客。做锡匠,他的吃饭家伙,除了这风箱、木炭炉、坩埚,就是木榔头、剪刀、圆规、直尺。较特别的,是两块二尺见方抽屉般大的薄石板,上面裹了几层黄裱纸,是浇灌锡板用的。

碎锡熔为锡水,浇灌前,要在一块石板上用线绳围成大致的形状,上口不要封死;将坩埚中锡水上的灰尘和杂质吹掉,沿石板上沿的缺口一次灌满,再把另一块合上,压紧,石板缝隙间有淡淡的青烟冒出。稍歇一会,锡板冷却成形,就可裁剪、焊接了。锡板的厚薄,取决于线绳的粗细,最后用木榔头从上到下一排一排敲出花纹。比如要做出一个锡吊子,先把锡吊子敲成形,拼接上壶底、壶嘴、壶把,再用边角料做一个壶盖,最后在壶身上用木榔头轻轻敲打出均匀的亮点,整个加工过程也仅个把小时。若是细巧的锡器,还要用刮刀刮一遍,细砂纸打一打,用竹节草擦一擦,擦得银光锃亮。我们那时好奇,每次都要蹲在那里从头看到尾百看不厌。余锡匠有的物件,则要像翻砂那样放在灰中浇铸,待冷却后,持一个小耙子于灰中掏出,这大约就是“扒灰佬”称呼的来历吧。

余锡匠手艺是公认的不错,秋冬时节经常被人请到家里去,一做就是三五天,有时还要预约。但要命的是,我们那里把公公钻儿媳妇的被窝叫“扒灰”,余锡匠有两个儿子,到了成家的年龄,但碍于那个非常难听的“扒灰佬”的喊法,一直结不成亲事。大约是特别惧怕我们这些小毛孩顺手牵羊偷走他埋在灰里那些亮闪闪的锡砣或锡器,余锡匠对我们总是凶巴巴的。有一次,他一抬手就在小癞痢毛三的头上敲了一凿栗,毛三跳起来抱着癞痢头跑到远处,用带哭的嗓音大声喊着:“我操你祖宗八代!余德宝——扒灰佬——背稻草——背到河里洗把澡——虾子来夹——乌龟来讨好……”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后来锡器被铝制品所替代,生意冷落的余锡匠,为了彻底了断“扒灰”的嫌疑,于是就另行择业当起补锅佬了。

化锡改补锅,犹似秃子做和尚,许多东西可以将就凑合着用。仍然还是那副担子,一头风箱,一头炭炉,那个带锁槛的大箱子仍是每年上一次桐油,一切无甚变化。补锅时,只需把要补的锅倒扣在地上,刮去锅底灰,破损处经敲打后涂抹上一层油脂样东西。这时,炉子里的木炭在风箱的催动下,燃烧得烈焰腾腾,火星飞溅,那只大号酒盅般的泥坩锅内的锡铅砣已化成红液……余德宝用一只钳子夹出坩埚,将里面的红液倾倒在锅的破损罅隙处,一阵青烟伴着难闻的气味升腾开来。补锅佬双手并用,一手持小锤,一手持一个湿湿的蘸了油的棕把,不断地砸呀抹的。片刻,那地方就冷硬了,接下来便是锉呀铲的,慢慢地弄平整。在乡村,主妇们给的酬金通常是两三个鸡蛋,或一二斤米以至粑粑年糕之类。所以余德宝的担子里便少不了一只装东西的口袋。

补锅佬余德宝其实还是个大孝子,他的八十好几的瞎眼老娘特别爱听戏,只要镇上的保大圩或十里八里远的乡下有搭台唱戏的消息传来,他都要用架子车拉上老娘赶戏场。有一回,赶晚了,去时已没有立脚处。补锅佬一咬牙,把老娘背到前台拐角处一个积水坑里仔细地听,台上红的绿的人影他自己一点也看不到,却硬是把老娘背在背上将一本《宝莲灯》听完。

“双九”这名字析意不难,就是说他诞生那年,他那专门给人出殡吹丧曲的前一代“双九”才十八岁。双九生得异相,抠眼窝子,跑脸膛子,颧骨尖高,鼻梁窄削,属于相书上那类“木形青而瘦长”之人。说青不青,说乌不乌的一块凸脑门,形同河滩上落水落出的一块鹅卵石;天灵顶头毛发黄稀,瘦田里缺肥少水的稻秧苗一般。倒是肩宽肢长,身腰紧凑,很透出一股利索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