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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罗老二放鱼鹰的幸福生活 (1)

罗老二住下街头的圩埂上,那里一共住着二三十户渔业社人家,扳罾的、打撒网的、下卡子的、放鱼鹰的都有。下霜后的大晴天里,常看见一个穿着黄白黄白的牛皮罩衣的中年汉子扛一张渔盆到河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拿一根竹篙跟在后面。小姑娘辫根缠了白布条,她姆妈害伤寒病死了,她来顶替姆妈。姆妈穿过的罩衣在腰间扎了一道绳防风,罩衣太大了,腰里窝着一块,更加显得臃肿。她也像姆妈一样,按照父亲的指点,把渔盆一会撑到东一会撑到西。只是,父亲每一网撒下,她还不能熟练地将渔盆固定住,会招来一阵轻声呵责。撒网打上来的鱼,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鲤拐子、红眼鲲、鲫巴子、桃花痴子,至于不过寸把长的小麻条、薄得无肉的屎糠屁和餐条鱼,多是给人买去喂鱼鹰,有时会打到乌龟。

放鱼鹰的人家很好辨识,只要闻到哪一家散出的鱼腥味特别强烈,直冲脑顶门,就是。冬天里,罗老二每天都要把他的鱼鹰拎着脖子捉出来放到渔棚外竹竿上,让它们撑开两翼晒太阳,且带梳理羽毛。然后就把从打撒网的渔户那里买来的小鱼虾拿出来喂它们,每抛出一条,鱼鹰都能准确接住,扬起长长的脖子一吞而下。罗老二原本有六只鱼鹰,但去年秋天在洋河荡折了一只。那天,几只鱼鹰共同抬起一条铜头鳡鱼,这种鱼素为水中老虎,力大无穷,因头部尖锐,颜色如新擦的黄铜,有的地方称作“黄狮”。就在罗老二拿起抄网去抄时,那家伙却猛然发力,将身一拧,铁尾扫出,水面激起巨大的浪花……罗老二叫声不好,却是迟了,他最心爱的那只“毛头”已被连带着一同搅下水底。最后在几个放鹰人的共同相帮下,将那条二十多斤的铜头鳡鱼拿住,他的“毛头”尖钩的喙已折,因扎进鱼鳃太深,一下拔不出来而被生生搅断。罗老二好长时日都在痛心,那天要不去洋河荡,就什么事也没有。

罗老二的鱼鹰都是厉害角色,在竹竿上立成一排,碧绿的眼里射出寒凉的光,有时会歪侧脑袋打量走近身边的人,或是“咕啾”一声拉下一泡白石灰水一样的便溺。鱼鹰在我们那里又被喊成“鱼老鸹子”,它们的学名叫鸬鹚,在自然的环境里是很善于飞翔的,剪掉了大翅后,被人豢养,成了活的捕鱼工具。鱼鹰分生鹰子和熟鹰子两种,前者都是一些没有经验的学徒级鹰子,也有是天性慵懒脾气不好的,得下工夫调教,后者则全是三岁以上劳模级鹰子。熟鹰子能在浑水里睁眼,在湍急的水流里辨识鱼路,能捕到大鱼。

天气转暖,罗老二就担着鹰子艇下到圩堤下的河里捕鱼了。罗老二没穿牛皮罩衣,只是在腰间扎了一条防水的黑色橡胶围裙,两腿也绑了胶皮。他的鹰子船是一对一人来长的连体艇,中间隔着一尺多宽的空隙,人钻到中间可以挑起来走路,放到水里,叉开双腿一脚踏住一边,能稳稳地站上面用竹竿撑行。挑行时,这些歇了一冬的鱼鹰分立在艇两边木架上,一个个都好像很兴奋,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看鱼鹰捕鱼,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罗老二把鱼鹰赶下水,篙子一摆,鱼鹰一齐扎进水底。过一会子,这里冒一只出来那里冒一只出来,口里衔着亮闪闪的鱼,向船边游来。罗老二伸出竹篙一拖,挂住鱼鹰脚上的一个卡子,收回竹篙,将鱼鹰抓到手里,就势扒开鹰口,朝着艇舱一摁,鱼鹰嘴里的鱼就落下,连同已吞入喉中的鱼都吐了出来。被重新扔入水中的鱼鹰,翻身又一个猛子潜下水……罗老二左顾右盼地观察着四周水域,顺流而下且捕且赶。捕鱼的高潮,是下游的鱼鹰兜抄上来了,几条鹰子艇呈合围之势。罗老二脚踏鹰子艇,剧烈晃摇,嘴里“哦嗬”“哦嗬”地喊着,挥动竹竿击打水面“啪啪”作响。水浪叠起,鱼鹰仿佛大受鼓舞,激情高涨,纷纷蹿跃着猛往水里扎,上下穿梭,忙得不亦乐乎。水底的鱼藏不住了,慌不择路拼命地逃窜,能看到鱼鹰伸着长脖子在水下追撵的黑糊糊身影。眨眼工夫,一只嘴里叼着鱼的鱼鹰浮出水面,接着又是一只……有时两三只鱼鹰合抬一条大家伙,任凭水中如何波翻浪激,它们那尖钩一样的利喙死死叼紧鱼鳃不松口。

到了半下午,人和鹰都有点累了,节奏放慢,鱼鹰多浮在水面打漂,不愿往水里扎了。罗老二选了一处缓水的岸边歇了。他先拿一只大蚌壳将漏进艇中的水朝外戽尽,天还很有点冷,他必须喝点酒驱寒,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小物件朝嘴里灌了两口。罗老二当兵上过朝鲜战场,这个小物件是他当年在战场上捡来的纪念品,一次只能装下二两五钱酒,想必它的原主人酒量也是不大的。

傍晚时,罗老二挑着鹰子艇回到家,老婆兰英立刻走过来帮他收拾艇里的鱼,按照大小分门归类。兰英告诉他,那两只由母鸡代孵的鹰蛋,有一只已经啄壳,最迟今天夜里就要出小鱼鹰了。罗老二呵呵一笑,脸色十分柔和,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很知足,起码老婆不会害伤寒病弃他而去。他已解去每只鱼鹰脖子上的套环,把它们拎到渔棚的架子上,接着便将小鱼全部拿过来,一条一条地抛给已有点饿坏了的鱼鹰们吃,至于那些看相好的大鱼,是要拿到街上去卖钱的。但那条两斤多重的花斑鳜鱼,被罗老二挑出,叫兰英拿到灶头上烧出来。最后,那条鹰子艇给竖起翻扣着靠到了墙上,罗老二才一一除掉那些在身上捆绑了一天的防水胶布。这时,他的儿子小庆和女儿大平也分别从翻砂厂和庆丰商店下班回到家了,再等去河湾里下绷绷钓的小儿子二蛋回来,一家人就可坐到桌前吃晚饭了……

梅一枝外形好,戴眼镜,头发中分,眼角上挑,出门时白衬衣、西装裤、黑皮鞋,显得很是雍雅有度。因为染有轻度肺结核,他的面色白里透着点红。

其实,梅一枝是开乐器行的,祖上传下来的前店后坊,专制胡琴和箫笛等丝竹乐器。本地乡谚:“千日笛子百日箫,胡琴一辈子拉不交(音“高”,遍、完善意)。”这是说,学吹箫容易,要把胡琴拉出水平,难。胡琴难拉,胡琴制作起来更是费手脚,要制琴梗,粘琴筒,安琴把,还要在琴筒上蒙上从乡下收购来的蛇皮。制作二胡最好的材料是紫檀木,还有乌木和红木,这些名贵材料,木质坚硬,纹理细密,音色柔和、圆润、厚实。为了体现是自己这爿“梅记”老店出的产品,每把胡琴的梗上都要刻花雕字。一柄三棱小刀,在梅一枝的手里像生了眼睛一般,上下几刀便能刻成一束兰花、数枝梅萼。精细上乘的,也由他刻上两只展翅飞翔的凤凰,配上“有凤来仪”、“龙凤呈祥”之类的口彩之句,再涂上五彩泥金,十分鲜亮醒目。他在精雕细刻的同时,感觉把自己的思想和心情还有灵气也赋予了这些乐器。所以梅一枝平时总是尽量保持好的心情,他说,心情舒畅时,活干起来就特别顺,会觉得自己已与乐器合而为一。他的店堂后面的作坊里,地上放满了各种材料,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占据了小半个空间,上面放的那些工具,长短不一,大小不一,有一种精巧的小刨子,只有指头长。

梅一枝的习惯,每制成一把胡琴,自己先要试拉几支曲子。他泡好一壶茶,在凳子上坐下,将胡琴搁在膝上,连调了几个调门之后,校一校弓弦,再拉,再调。如果定了弦以后,音色不是最佳的,或是调门不够,就拧一拧弦上的微调键。找准了调门,持弓的手一抖,就拉出一个长长的袅袅不绝的拖音……然后,啜饮几口茶水,稍稍调息一下,把胡琴在膝上再次架好,头一扬,右手轻而有力地一拉,拉出了一个舒展缓滑的慢板,慢到尽头,突然一下又跳起变快,那弓像一把刀似的一下切入你的感觉里,亮晶晶的音乐水似的淌了出来……渐渐地,像是踏上了一条幽径,你听出来了那是一曲《良宵》或是《月儿弯弯照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