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锅的讲空(孔)”,补锅匠以孔洞的多少讲价钱,箍桶匠则讲“箍”,以箍的多少论价,且大箍有大箍的价,小箍有小箍的价。粪桶打篾箍,灶头上那种桶形的锅盖也打篾箍,水桶则多打铁箍,所有的盆几乎也都打的是铁箍。不管是桶还是盆,至少有两道箍,最难打的是底箍,小了套不上,大了就松,起不到护底的作用。桶大多是肚大两头小,盆却是底小口子大,箍桶的圆箍一般都编成辫纹形,从桶的上面套下去,而箍盆的箍则是从盆底小口处往上套,然后用一根下方上圆的木块向粗的那一端转圈子敲,越敲越紧。敲击时,发出很有节奏的声音:嘣咚、嘣咚、咚咚嘣;咚嘣咚嘣、咚咚嘣……一会子又转换成呱嗒、呱嗒、呱呱嗒。
“三分手艺,七分家伙”,袁桶匠的担子一头,是一个椭圆的腰子桶,里面放着斧、锤、凿子等一些短小的工具;另一头则是一个扁圆的筐,插着锯子、刨子、手钻等一些较长的工具,还有几圈用来打箍的铅丝或竹篾。跟木匠用的刨子不同,桶匠的刨子五花八门,非常有趣,除了长短刨、耳朵刨外,还有专刨圆弧形桶板的滚刨和翘头的船形刨。袁桶匠的腰子桶上还覆着一个特别大的刨子,约有板凳面子那幺宽、小半人长,使用时将刨铁口朝上,一头高一头低地放在地上,将要刨的木头放在刨子上,由上而下推着刨光。袁桶匠的手钻也很别致,打开呈十字形,钻头上铁钉银光闪亮,钻眼时,左手握紧钻杆顶端的轴柄,右手如拉“二胡”一般地几下一拉,一个眼就钻好了。修桶修盆时,最常见的修理项目是换“块木”,把要换上的新木板锯好,刨光,做成上宽下窄的圆弧形,钻上眼,再削出两头尖尖的竹签插进眼中,将新旧桶板一块块拼得天衣无缝,最后打上箍,一个桶或是盆便修成了。修好后当场放入水,滴水不漏方算完工。和能打家具能盖房子的木匠相比,桶匠手段有限,技术含量显然差了一大截。所以,我们在镇上,常听到一句讥讽人的话,叫“桶匠教木匠”,这是挖苦两人都不咋地,而那个教人者尤差一大截。
袁桶匠的手艺再不咋地,但是过去谁家都少不了几件圆木器,天长日久难免不腐朽损坏,这里渗那里漏。小漏可以用置换“块木”收紧箍圈的办法来解决,一般不做大的拆卸,否则拆散开来就更麻烦了,用我们那里老话讲叫“收不起来箍”。小孩子最开心的是企望能得到卸换下的旧箍用来滚铁环,由于桶箍一般比较圆整,滚起来不会跳跃,非常平稳顺当,因此特别受我们的欢迎。过去大姑娘出嫁时,娘家以一套精致的盆桶陪嫁,其中必有马桶,此时的马桶另有一个名字叫“子孙桶”,讲究的人家会给这种“子孙桶”打上亮晃晃的铜条箍。要是弄到从老式马桶上换下来的这种旧铜条箍,那真是开心死了!
叫人好生奇怪的是,袁桶匠还跨行业兼职一项营生——替人割小公猪的睾丸,在我们那里通俗大众化的叫法是“割小猪卵子”。这本是剃头佬理发匠的兼职,但不知怎幺竟让不相干的袁桶匠给谋来了。袁桶匠清楚记下了哪家哪家的母猪生养的一群小淘气快满月了,掐准了日子准时出现在事主家门前。袁桶匠下手快捷,随手一抄就将一只不谙世事童心烂漫的小公猪抄了过来,倒悬着夹于垫了麻袋片的两腿之中,左手稍一推,即推出膨胀而联袂的两小团肉,右手捏着锋快的剃刀轻轻一拖,就于滴血不出之间挤出两粒白蒜瓣一样的“卵子”来,再一刀割断下面那个连系日后三千烦恼丝的孽根……这也可算作滴水不漏的工夫。一窝中,通常有八九只小公猪,袁桶匠除了能收获一两元钱,还能带回家一大碗“小猪卵子”,炒了下酒。都说“小猪卵子”是发性子的,倘是哪天晚饭后我们见到的袁小宝,嘴边泛着油光,不用说,这一晚他家准要早早熄灯,不到时辰,他妈就响亮着嗓子喊他快点回家关门睡觉。
袁桶匠还有个孪生兄弟,长得跟他一模一样,本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徒,后来却成了船匠,冠上姓氏被人喊作袁船匠。那时,码头往下游的河湾里歇满了大大小小的船,渔船、货船、客船,尖头的船、方头的船,各式各样……时间长了,有些船这里通那里漏,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就要找船匠来修补。
炎热的夏季,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刺眼的白光忽闪在干枯的河滩上。要修补的船被拖出水搁浅在岸边,有的还用三角叉马斜着撑起船底。要是船太大了,就叉起三根大木用铁葫芦将船身吊起来一些,袁船匠在头上搭块湿毛巾一丝不挂地站在齐腰身的水里叮叮当当地修理着。他用一把尖端裂开的撬棒仔细起掉一颗颗锈蚀的骑马钉,再用顶锥和凿子清除掉一块块腐朽的船底板……然后锯出相同大的木板拼上去,新旧船板错位咬合,再钉上一圈足足超过五寸长的巴钉。有时内外还要用两层厚木板拴夹,最后反复涂上几遍桐油。如果仅是小洞小漏的,就用旧的布鞋底烧灰加上石灰、桐油和剪碎的麻筋调成灰浆,直接填抹上去就行了。俗话说“人身上靠筋,船身上靠钉”,早先造船,旁边得有一个专门打制船钉的铁匠炉子。钉头处必须要用麻油灰浆包起来,不能暴露在水里,否则很快就能烂成一个一个的洞眼。
如果袁船匠这边活太多了,或者是场面太大了,一个人对付不下来,他就会把孪生兄弟袁桶匠召来,两人联手,哪怕是校正一格格歪斜的隔舱板,效率也高得多。反正船也是一件大木器,修船跟修桶一样,最高境界都是滴水不漏。只是在外人看来,两个长得一模一样、难分彼此的人,光着屁股在船上翻进翻出地忙活,多少有点滑稽。
扳拦河罾的老歪自打从娘胎出来,就是个歪头。在别人看来,他歪头扭颈子的模样,肯定很有些难受,但老歪习惯了自己这种生相,就像习惯了人们叫他老歪而忘掉他的名字一样。其实,老歪的那张脸上,倒是鼻直口方,线条分明,颇精致耐看的,甚至有点冷酷。
拦河罾是在河道里安置的一张特大的网,有半个篮球场大。岸边栽着两根高高的毛竹撑杆,杆顶上有滑轮,升降绳穿过吊在撑杆上的滑轮与绞盘连接。光着膀子的老歪,和他的弟弟大喜一起摇动绞盘,罾网迅速上升,等网的纲绳全部出水,就摇动绞盘控制撑杆,使罾网倾斜到理想的角度。然后,大喜就离开绞盘,拿起一个长柄捞兜去抄网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运气好的时候,碰上过路的鱼队伍,一网出水,能捞起一两百斤呢,河鳗粗得像胳膊,大草鱼有几十斤重,胖头鱼的鱼头比小孩的头还大。
每年黄梅天发大水前后,是老歪的丰收季节,有些地方破了圩,鱼塘里养的鱼跑出来,一路跑进大河里,倒霉的就给拦河罾拦断了大好前程。老歪在起罾的立杆旁盖了个小棚子,棚子里有床、锅灶及渔具等杂物。忙的时候,兄弟俩吃住在小棚子里。棚子外有一个放满水的大洗澡盆,盆里游动着鲤鱼、鲫鱼、鳊鱼、白鱼,支棱着三叉大刺的安鸡鱼任何时候都是那般慢条斯理,而黑鱼则是阴沉沉的不动声色。有人来买鱼,就用抄兜从里面抄。另外还有个大半人高的篾篓子,里面也有鱼,养在河坡下的水中。有人要买大鱼,老歪扯起拴在桩上的绳子,篾篓就出了水,鱼在里面打得水花啪啪响。来买鱼的人挑挑拣拣弄好了,老歪才把偏头连着半个身子一起转过来,望一眼你,停下手里的活,给你称秤,报账,收钱……一切都做得非常利索,没有一点叽叽歪歪。
夏天晚饭吃得早,就有许多人去看老歪起拦河罾。大水过后,有些地方加固的草包一个个堵在那还没有清除掉。站在高高的堤埂上,清凉的水腥气扑面而来,河里有几条渔船,一些船民在堤边建了些矮小的房子,水都退到房子下边去了,但涨水的印迹却清晰地留在窗台上。罾网起水时,可以听到网里鱼虾的扑棱声,船从下面过,西下的残阳照射过来,每一个网眼都晶亮亮地滴着水珠。一些网眼里银亮亮地一闪,这是被嵌住的小鱼——鳑鮍、餐条子多是给挂在网眼上。有趣的是,在拦河罾的上下游不远处,还有搬小罾网的,这种小罾网只有四五米见方,用两根交叉细竹竿对角绷起即成,有一根绳子直接拴在网架上,守株待兔似的等上一会儿,用力拉起绳子,罾网就出水,有时候很有收获,网心里有鱼儿乱跳,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捞到。与老歪的拦河罾比,小罾网捞到小鱼的机会更多。
老歪的拦河罾不仅能捞到大鱼,甚至在一天傍晚擦黑时分还捞到过一回人——当时,刚刚从上游叫叫嚷嚷地赶来一群人,说是他们村里有个年轻女人过渡时落水,被冲下来了,不知这拦河罾能不能拦到……老歪想哪有这幺巧的事,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同大喜一起摇动绞盘。罾网渐渐出水,忽然有人大叫起来,电筒的光照过去,网里果真躺着一个人!众人七手八脚把人从罾网里弄下来,已是一点气息也没有。老歪表现出少见的从容和镇定,当即让大喜跑步去喊医生,这边把女人平放在地,抠掉口中泥沙,一阵按压又施以口对口人工呼吸……等大喜领着医生和一干人到来,那女人已一声轻叹转过气来。当夜,在千恩万谢之后,女人被家人用担架抬回。此后两边走动,人家那边还要把一个侄女介绍给老歪,但老歪一口回绝了。老歪说,自己的颈子不争气,把头给长歪了,歪了就歪了,又扳不过来了,只是别害了人家姑娘心里老是拧着难受,算了,算了……
关于老歪,有一个笑话:某年夏天,河里大水退去,一些围堰塘子里的水也被人放个半干,大家都脱了裤头下到水底搅浑水,把鱼呛晕乎,好捉。有人拿了鸡罩,有人持网兜,还有拿竹篮舀的,光着屁股的老歪也在齐腰深的水中忙乎。老歪胯裆里那东西特别大,就在水面上漂,半沉半浮的,侧面并肩的一个人以为是黑鱼头,一网兜抄下去,把老歪抄了个趔趄。老歪那颈子本来就是朝这一侧拧着,不用转头便骂道:“你狗日的也呛昏啦……往哪里抄?抄你妈个头!”“哦……抄错了,抄错了。”侧面并肩的那人赶紧赔笑。